最后是谁轮到呢?我犹豫,我很难写出这种真实。若是没有真正的逆旅,若是没有远托异邦举目无亲,若是没有濒于绝境的切肤体验,我无法写得如此残酷。
在世俗的、日复一日的普通生活中,有一两个人向你伸出了手。以往你一直只是个被娇惯得骄傲的孩子,水淹得快要没顶时,其实你是软弱至极的,这种伸来的手像救命稻草,你死死地攀住了它。从此没有机会再讲清溺水的缘由,也没有机会再放任自己的本性——所谓恩,偕来的是难言的羞耻。扶助者的高尚与否是另外的事,然而你在感觉施恩者的负担时,就悄悄地开始准备这个告别。比一切更重要的是形象,谁都必须做一个独立的人,承担自己的一切。
在亲切的告别之后,他的名片握在你的掌心。从此应该是天涯互远,从此更要走完全相异的道路。撕到此刻,名片不是纸而是自己胸膛深处的一片带血的心叶。风吹走了它们,也挟带走了对友人的依赖。道路在冬季的寒风中肃穆地伸展着,等着你。
还有女人。爱情是那么不准确的概念。当时那样的热烈,那样的真挚,如今也都冷却了下来。
这不是纸印的名片,是人最宝贵的一部分生命。而生命是会衰老的,女人的爱也许也是这样。人是无需向自己的内心掩饰的,这一天迟早要来——无论你或她都清楚。
此时不像是用手撕碎一片纸,而像火苗慢慢舐着自己的皮肉。缓缓的灼痛那么清晰,哀伤在火焰中显得平静,在久久的疼痛后,一切都失去了,只有一些黑烬般的疤痕留在心里。
这样决绝的做法会遭到异议。谁都不会赞同你。只是你的本性,你的灵魂在要求你这样做。丈夫生不能顶天立地,至少不能仰人鼻息,累人不已!决绝是为了烧毁自己的后路,是为了使自己回到原初,决绝之后,纯洁的可能才会再次为你出现。
——你只顾这样想着,把两手的碎片朝天空扬去。它们飞舞如雪片,虚幻的雪从此不会再降下。你赤裸着肉躯,胸前没有一片箔叶护心,走向了坚硬而空旷的大路。
实践了如此的思路以后,使用了这种撕名片的方法以后,我感到了再生。
不仅是哲学术语,如今的再生是真实而亲切的。生存中再没有不纠缠的枝蔓杂草,在一场场北中国神奇的大雪中,凸现出来清晰起来的朋友,他、她、他们,都是具有价值的大写的人。抬起腿来,动起手来,我们如今做的每一件琐碎的小事,如今都与一种不灭的意义相关连。
人也许不应该学习这样的方法。如今的世相和公论都不会赞同我。这是很清楚的,不仅人们不会赞同,而且会反感。
但是,对一些人或一些民族,一些处于关口前的国家,对一种思想来说,这种方法是必须的。大破大立,只有扬弃才能获得真的东西。我大力推销这个撕名片的方法,为的是快快让稀粥沉淀,快快让汤水分开。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了鲜明对立分庭抗礼,而且都对自家的信念真挚的许许多多的思想和艺术支派,而不是只有一锅人云亦云、察言观色、应时流行的稀粥,那么曙光就出现了,希望就可见了。
199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