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我的成功是从脆弱开始,不如说我很勇敢面对我的脆弱
其实在拍《理智与情感》那部电影时,我一个英文句子都还讲不全
为什么有人说我各种电影都可以拍,其实跟我很会猜有关
陈文茜:
中国男人通常不谈自己的脆弱,但李安认为很多脆弱时刻,让他找到了力量,看见了某些温暖。他把自己放得非常低,有一种中国文明里特殊的谦虚,以及任何文明里都欠缺的包容、忍耐和脆弱。在脆和弱的不同概念里,他提示了每个不同生命所面临的难题,变成了最会说别人故事的人,某种程度也将自己的人生故事处理得极好。为什么你觉得脆弱对你那么重要?
李 安:
大家看到我都是风光的一面,当然我也想表现风光的一面,尤其是在台上时,因为我发觉不仅能给大家很多鼓励,也能给社会正面能量,不光是我自己好面子。事实上,我经过很多失败,脆弱是我的本质,但不晓得为什么我用戏剧的方式反而表现了我的强项,成为一个成功的示范。
与其说我的成功是从脆弱开始,不如说我很勇敢面对我的脆弱!我不在乎把它拿出来,也因为从事艺术的我有这种真诚,所以才会动人!我因为自己脆弱,所以很能同情别人的脆弱。而戏剧是检验人性、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艺术,强的东西不太容易动人,你脆弱时,大家就会替你着急,帮你演戏,而这时是最动人的。我常跟演员说:“如果你表现这么多,根本就不需要同情,你的作用是让别人帮你着急,帮你演戏,因为你再怎么演,也没有观众的脑筋演得好。”同样的道理,我想我很受大家喜欢,可能跟我的样子不是很强硬有很大的关系。
我小时候是个非常瘦弱、容易害怕、容易哭的人,从小碰到什么事都要哭,一年级时,我每天至少要哭一次,很容易被东西吓哭,是很没有用的一个人。看电影如果是哭戏,我会哭到整个戏院都在笑说:“你看,那个小朋友哭得好好玩!”而我还是停不住抽泣。小时候,我就对很多事很有同情心,但也因为我很瘦小,所以常常很害怕。我在花莲师范附小时,有我怕的事情。到了台南也因为我不会讲台湾话,而且台南公园小学又是大学校,在这样一个本省的陌生环境,我常常很害怕。
初中成长期,我个子特别小,初一大概是一百三十几厘米,高中才过了一百六十厘米。到了高中更糟糕,我父亲是校长,但我还是很害怕,不晓得在怕什么,书也念得不是很好,本心是个很脆弱、很乖的小孩,从来不敢反抗。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四十多岁以后,我竟拍一些别人不敢拍的东西,就是很喜欢!上手一个片子以后,才发觉很可怕,而我就是每天把该做的工作做好。
电影有两件事对我来说很奇怪,第一,电影对我很简单,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做得那么吃力,像我在电影学校时,不太会讲英文,但不晓得为什么我一做电影,大家都会听我的话。学校毕业以后,有一部台视电视剧愿意让我去打灯,不管我是打灯、打杂,或是在纽约拍片,从早上开始到下午,我就变成导演,每个人都听我的。
而且我的脾气很好,很少发脾气,很认真做我的事,不太能够骂人,因为大家都拼命给我想要的东西!我遇到很多感人的故事,甚至有五代、二十年不讲话的家庭聚合起来一起帮我,这种事情一再地发生。台中市、台北市也很帮我,我在台中时,每个人都在看我要什么。我的职业很奇怪,大家每天都会来问:“你要什么?”无形中,我做出一些大家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成绩。
其实在拍《理智与情感》那部电影时,我一个英文句子都还讲不全,但手上却有英国最好的文学作品、卡司,包括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剑桥、牛津毕业的最顶尖的人,平常都不可能讲上话,可是我也因此更注意他们的表情,也把它拍出来,还提名七项奥斯卡,事情就这样一直发生。我常常拍完以后,有一种不可承受之重的感觉,所以,我的人生其实很矛盾,但后来我也认命了,觉得你们喜欢就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