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刹那记

禅是一枝花 作者:雪小禅


《仁王经》中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我翻到这页时,天色微茫,秋风似起,两岸潮平。我端起一杯红茶,着一袭白衣坐于窗前,看到一片叶子凋零飘落,又一个刹那过去了。

还记得初喜京剧,是因为《锁麟囊》中《一霎时》那个唱段。是无聊而烦躁的午后,打开电视,听到张火丁唱道: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听得三魂七魄全去了,呆立在电视前,从此迷上程派,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恍然间已过去十几年,却往往记得那个午后,是怎样触动了我,让我突然邂逅另一个自己——是前世的伶人吗,还是那曾经落难又柳暗花明的女子?

所有的光阴不都是刹那吗?

他一生迷恋她,只记得那个刹那,她猛一回头,在桥上,那样明艳靓丽,从此一生不忘。一生中的三个刹那,是但丁见到贝德丽采的三个刹那。他日夜全思念她——娇嫩的容颜,雪纺的长裙,在春天的桥上,回头一笑。为这个刹那,他写出《神曲》。其实,还是献给她。

当然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才十七八岁,初春的天气,看到教室外面跑进来一个男生,穿藏蓝色球衣,一头撞到她,然后就笑了。笑了之后问:“你也在这里啊?”怎么会忘记呢!那个刹那,过了二十年,都没有忘记。二十年之后再见,还念念不忘地说:只记得你那时牙齿那么白,扇贝一样的。对了,那件藏蓝色球衣还在不?——多傻呀,二十年了,还记得这样清。人生山长水远,只觉得此一刹那,最美,最墨绿,带着电影一样的诗意和朦胧。

也记得高考落了榜,一个人行走在故乡小城的街上。是黄昏,有微雨,看到太阳在雨里红着,分外的亮,却又分外的凄。看到好友骑着自行车过来,大喊一声:“上车,带你去吃冰淇淋!”两个人坐定电影院门口的冰淇淋店,一口气吃掉五个,嘴全麻掉,一回头看到她,她说:“好受点儿不?”那个刹那,总是记得。她在光影中的少年样子,如此温暖,如此贴心,于是咧嘴一笑。

还有第一次约会。

翻来覆去折腾那几件裙子,比了又比,试了又试——人在慌乱的时候总是穿错衣服,到底系错了扣子出去。他指着笑,你扣子错了。于是脸红了,心跳了,摸着头尴尬地解释着什么。对面的人也笑。那样的刹那,什么时候想起都有一份难言的心动。

禅意的刹那总是难以忘记。

一个人去看西湖落雪,安静地待在湖边,真有“洗钵吃菜再吃茶”的清幽。很多个诗意夜晚都只记得刹那:对面的人,长衫翩然,对面的你,素面红颜,宣纸铺开,听他讲,原来有一种宣纸叫“连史纸”,七十二道人工工序,后来绝了迹,落在那纸上的字,才美得惊心。如果那首诗是“琴棋书画诗酒花,槛外心情槛内家”,如果落款再是“银碗里盛雪”的闲章,那红印在泛黄的宣纸上,要多诗意就有多诗意。

会心景致有多少?也只有那些个刹那吧。一刹那九百生灭,在生生灭灭之中,人生多么快——昨天还是青涩少年,今日就看到发际上一根银线爬着,灰白的,惊了心;第一天还吓得拔掉,到第三十天,拔不过来了;去染头发吧,一定要去染,一定不能白了发,但到底全白了,一头白发飘着,这么快就老了——自己都不信。

犹记小窗深坐试新茶是昨日,怎么转眼又是清明?朋友打电话来说,西湖龙井的新茶又下来了,来西湖吧,一边饮新茶一边赏西湖吧。

我当然知道,那又是一个刹那。这样的刹那,带着尘世的喜悦与苍茫。我错过了多少美丽的刹那呢?我不记得,我只记得那些经历过的刹那。那么美,那么幽,那么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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