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阮籍在《咏怀诗》(四十二)中写道:“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元凯康哉美,多士颂声隆。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当融。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园绮遯南岳,伯阳隐西戎。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休哉上世士,万载垂清风。”诗中的“王业”、“建功”云云,已消融于远天里的轻烟,而所谓“天时”、“人事”与“阴阳”、“盈冲”,是隐指时代已由盛变衰,天下已由治而乱。
在这种情形下,名士们便逃隐到山阳的竹林幽谷中,“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魏晋之际,玄学盛行,名士先生们拔俗高蹈,谈玄论道,遨游于五岳之上,嬉戏于神仙之间,寄哀乐于幻象,寓真意于流云。正始末年(公元249年)以后,随着济世热情的消失,名士们的行为也越来越怪僻、放浪。他们的纵酒、佯狂、服药、清谈、搽粉、裸奔,都不过是为了逃避迫在眉睫的政治选择而作出的姿态。“竹林七贤”的任性放诞,张扬狂悖,特立独行,古怪出格,就成了安身立命的“保护膜”与“迷彩服”,而博览群书、尤好老庄的阮籍,更成为两晋名士放达人生模式的先锋。山阳位于洛阳与邺中间,从洛阳到山阳,有便利的交通和居住的传舍,为名士的游乐、狩猎和学术交流提供了条件。这里既无物质匮乏,又无文化寂寞,因此也就成了名士们的隐居胜地。在洛阳当局眼里,这里则是一个政治敏感地区。随着这个竹林群体的形成和交游,阮籍的名声逐步上扬,且由于他所具有的不寻常的家世,阮籍逐渐受到了全国的注意,竹林成就了阮籍的风流,而风流阮籍又使得竹林垂芳名于千载之下。
司马氏集团篡得曹魏政权之后,便把屠刀从政敌的亡魂那儿转向了不合作的名士头上,一时杀得“天下名士减半”。竹林亦非安全的政治避风港,司马氏收拾完曹氏余党之后,很快便将目光移向了竹林这群隐士身上,他们需要用名士的合作来掩饰遭人诟病、大逆不道的篡权行为。阮籍又成了被司马氏政权拉去当礼贤花瓶的首选。这回他再也不敢抗命了。因为,他的头上就是闪着寒光的利刃。
阮籍不是那种脊梁式的直臣,他只是一个相当软弱的士大夫。“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是他不得不与政治强人们虚与委蛇、敷衍应酬的初衷。他的痛苦在于,他是司马氏父子亲自圈定的人物,退隐会被视为异端,辞官更会惹来杀身之祸。他既是司马氏父子的座上客,又是司马氏政权的阶下囚。他在思想上追求自由,追求山林野趣,行动上却不能超过当权者所能容忍的最大限度。他必须在刀尖上舞蹈,在油锅边沿行走。这种自由精神与黑暗牢笼的冲突,清高气节与卑劣腥秽的对立,如履薄冰与狂放无忌的交融,时时刻刻撕裂着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