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管怎样,杜甫对李白的“偶像”情结迅速滋长,可以说是高山仰止,那是千真万确的。他一遍遍赞美其天才放逸、行云流水的诗歌。李白天马行空,洒脱飘逸,用生命来追寻浪漫,让杜甫震撼于他澎湃的热情,并不自觉地被吸引、被感染,他赞美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诗如高度烈酒,不宜浅斟,而要痛饮;不宜小杯,而要大盅。酒酣耳热,一醉陶然,便飘飘有凌云之概,这令杜甫如痴如醉。李白近道,故有仙灵气,得天人之妙相,李白这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与自然合为冥一的潇洒风神让杜甫景仰不已。李白还是时代的骄子,他具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自信,杜甫崇敬李白大哥快意恩仇、笑傲王侯的人格魅力。李白是世间罕见的性情牛人啊,杜甫太需要这种性格互补了!他活得累,活得沉重而克制,要不然他的诗歌不可能“沉郁顿挫”。李白能歌善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他爱酒如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剑是李白的随身之物,更是他济苍生、安天下的理想象征,“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月是李白浪漫心灵之栖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给杜甫的印象永远是英姿勃发、仗剑而歌、笑傲江湖。
李白有的是狂的资本,有的是骄傲的本钱,酒、女人、剑、明月、才华、寻仙访道、炼丹求药、名山大川,都融入他阳刚的血液,生命的维度可以张扬到一种极致的程度。壮阔的心理格局,昂扬的生命激情,蓬勃的人生气象,犹如九天之上的瀑布水一样,从天而落,化作男人的神采,化作皎洁的诗篇,奔涌成不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疯了!如果不是仙人,什么样的凡人能写出这一串串神仙似的诗行?
很快就要离开齐鲁大地了,临行前夕,李白把梦中游历天姥山的情形写成诗,留给东鲁的朋友们作别。那可不是寻常的诗作啊,一连串光怪陆离的穿越,一系列变幻莫测的仙游,时而飞渡镜湖月,时而身登青云梯,云霞为他明灭,天台山为他倾倒,这人简直绝了,不疯魔不成活了!屈原之后,还从来没有一位诗人敢于营造出这番辉煌瑰丽的意象!其中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分明是太白的仰天长啸,那是中国知识分子自由的宣言,是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独立的宣言,它划破历史的长空,回响一千余年至今。长安三载,御用宫中,虽受帝王优宠,尊严全无,受够了,现在他要把3年的憋屈全都宣泄出来,他要告诉世人:我李白一身傲骨,不与权贵同流合污,老子蔑视皇权,不陪你们玩了,再不踏进长安城半步!总之,仕途诚可贵,理想价更高,若为自由战,二者皆可抛。
到了秋天,杜甫西上长安再求功名,李白则南下漫游,一个定居成了“渭北春天树”,一个漂游犹如“江东日暮云”,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临别,杜甫为李白送行,送到兖州的运河码头。冷冷清秋的早晨,霜露初降,水天茫茫,几只野鹤扑扑飞过,散散漫漫地扑腾过反光的河面。李白要上船了,彼此执手相望,杜甫道一声兄弟珍重,李白眼框一热,强忍住痛楚,泪水却还是潸然掉落。没有想到,这竟是诀别。
万水千山,远隔天涯,对李白的这份思念跟随了杜甫后半生,从未间断过。直到晚年,杜甫还在天天盼望着“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多年以后,当李白再一次游历到齐鲁,忆往思今,他动情地写下了《沙丘城下寄杜甫》一诗:“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孤傲的李白,面对没有杜甫同行的齐鲁之行,忍不住黯然神伤,“齐歌”、“鲁酒”再也提不起李白的诗兴和酒兴,思友之情如同永不停息的汶河水,滔滔奔流过来,淹没了这个狂放不羁的诗人,淹没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