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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陈集上新搬来的那一家

我们都是借道前行的过路人 作者:张晓风


二陈集是个小地方,位在徐州城的东南方。

一百多年前,有个汉子,从一个名叫“小张庄”的地方出发(当然,顾名思义,那汉子姓张),到了二陈集。这个庄和那个集之间大约有两三小时的脚程。他到二陈集是为了移民。

二陈集的人多半姓陈,这件事好像毋庸置疑。但他们不属于同支系的,所以就叫“二陈集”。

但这姓张的汉子住在姓陈的人中似乎也还自得,过了几年,买了几亩薄田,娶了妻,也竟安家落户起来。这人在二陈集上是个异类,由于他新来,且姓张,他叫绍棠,这人,是我的曾祖父。

他在二陈集的第二代不知怎么回事,竟送去徐州城里念了书,以后便为人“馆蒙”。这事说得不好听,是“靠教小鬼头糊口”;说得好听,叫“耕读传家”。我在一本老字帖上看过他的名字,写作张土登。一副想要读书登科的样子,不幸科举竟废了。

这二陈集,据我如今年已九十的父亲说,是个自给自足的村子。“如果有人用军队把村子围了,”父亲说,“那是一点也吓不到我们的,他爱围多久就围多久,我们什么都不缺。”

的确呀,如果有粮食有蔬菜可以吃,有土布可以穿,有姑娘有小子可以彼此嫁娶,人家爱围城就由他去围吧!想到这里,我不免愣了一下,这光景,岂不就是闭关自守的中国?

我的一位姑姑曾说过一句名言,后来变成了家族笑话,她说:“你们都讲‘外面’大,‘外面’大,‘外面’到底有多大呀?难道比我们的南湖还大吗?”

“湖”在我们家乡的语言里指的是一大块平坦的农地。如果收了庄稼,也兼作孩子的游乐场。当年的姑姑认为世界再大,也不该比那块舒坦平旷的“湖”为大。

姑姑真是幸福的人,她一生只有两个地方:未嫁之前,就是二陈集。嫁了,也只有一个名叫渚兰的夫家村名。

乡下人结婚早,很快的,张家在这叫“二陈集”的地方已有了第四代了,可是,有件事,爸爸一提起来就错愕愤恨。

原来,二陈集地方的人形容我们家有一句奇怪的说词:

“啊,他们——你是说‘新搬来的那一家’。”

张家在那里住了一百多年了,奇怪的是仍然给看作“新搬来的那一家”。

这种事,你又能上哪里去打官司呢? “新移民”就是“新移民”,这称呼你也只能由他们叫到他们放弃为止。

许多年后,我忽然发现自己在这岛上也被某些人看成“新搬来的那一家”。如果这家伙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倒也罢了,如果此人是二三十岁的少年家我就不免要动气了:

“喂,搞清楚,是你先来的还是我先来的,1949年7月份开始,我的脚就站在这块土地上了,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才是新投胎新搬来的哩!”

如果和一个人结婚二三十年就有金婚和银婚的名堂,可以庆祝。和一块土地一起生活了四五十年的人也应该取得一张金卡身份证作奖品才对!

我的父亲不喜欢被叫做“二陈集上新搬来的那一家”,我也不要被叫做“福尔摩沙岛上新搬来的那一户”。

土地是永恒的客栈,我们人类只是或久或暂的过客。他是前天来投宿的,我是昨天开始住店的,你则是今天才来的,这又有什么差别,重要的是,我们既然有缘共渡,理该一起来营造这客栈中的温馨时光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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