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女孩向我形容一件不堪的事,她说:
“你想想看,简直不能忍受,我看过一个妈妈,她为自己的小女儿梳头,居然用原子笔来挑分中线,划得那道头皮一线深蓝,长大以后也不知洗不洗得掉呢!”
“哎,这种懒婆娘!”我咬咬牙, “她就算再懒,至少也该找根用干了的没有水的原子笔来做这件事吧?这样,弄得像‘头皮刺青’,怪可怕的!”
当年,蔡孑民先生曾打算用“美学教育”来代替宗教。 “美学”至今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上自“总统”下至市长、校长,乃至那位粗心大意的母亲,全在联手进行“丑学”教育。而一切丑,都奠基于潦草大意,漫不经心。所以,你会看到“总统府”,居然会在红砖外层涂漆,你会看到陈市长解决旧市府的妙策竟是把它一划为二,分交两个不相干的团体。(早年的某市长更厉害,古迹城墙,先拆再说,打死猪仔问价钱,你能把我怎么样?)至于各大中小学校校园,你可以看到贴满马赛克的杂乱建筑,这种校园建筑如果不漏不渗已经就够幸运了,谁还管什么和传统旧建筑之间的搭配。
美,是有系统的,慎重谨敬的、有脉络有缘故的,丑却草率邋遏,自暴自弃。虽然有时美伪装得像后者,但其实不然,美的大自在来自“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素养,而非邋遢。
听年轻女孩说“蓝头皮事件”,我忽然心念一动,说:
“啊,我给你看件东西。你看你能认得出来是个什么吗?”
女孩把东西接过手去,左瞧右瞧,答不上话来。那东西形状像毛线针,却短些,大约不足二十公分,一头稍粗,一头偏细,颜色介乎橙红与粉红之间,因为染得不均匀,看来反而完全像珊瑚,其实却是牛骨。
说来也是凑巧,那天我刚好从南部探望父母回来,回来时,跟母亲讨得这东西。它是我幼小时惯见的、母亲分头发用的挑发针。记得她梳好头,打正中间一挑,一根笔直的发线就出现了。盛年时期的母亲,总是有一头乌发需要挑分两边。那时代的美人流行发梳左右,额头正中间则有一点美丽的桃花尖——啊,那个婉约多姿的时代。
想起来了,好像连我梳辫子也是用这根针分线的。但因为我自己看不见自己当时被挑头发的神情,所以记忆里全是母亲的表情。每次,她梳好头,总非常慎重的向红木框的镜子更靠近一点。她的上身前倾,她的目光庄凝,珊瑚发针对准黑发中划过,划出一道“发之丝路”!啊,我为什么对这些小节记得那么清楚?我想是那个敬慎悠远的眼神令我懍然。
年轻女孩对挑发针十分惊讶,如见一件古董。然而,只有我知道,在“珊瑚色的牛骨发针”和“草率的原子笔”之间,我们的时代究竟亏累了多少美丽审慎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