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对巡游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热衷,似乎面前即使有堆积成山的财富和纤肢柔荑的六国美女,壮盛的始皇帝也要大驾出巡,亲眼看着所有臣民拜倒在自己面前,寻找那份酝酿多年的心神荡漾。
但始皇帝的巡游不能只为满足爱好:皇帝巡游的传统并不是秦王朝的独创,早在上古时期,天下共主黄帝就曾巡视天下,向四夷宣示自己的地位和主权,并借机消灭那些不甘心被取代地位的小部落。今日的秦皇,正如同当年的黄帝一样,亲身去威慑敢于反抗他的人,让东方六国的故旧们彻底臣服。
每巡一处,始皇帝必做三件要事:观景、立碑、刻石。观景可让他心旷神怡,立碑是皇帝曾经亲临的铁证,刻石则要向上天证明自己尊贵的人主身份——嬴政相信皇统的力量,但他并不相信人心:母后和曾经的相父吕不韦的流言,自始至终都在咸阳城中川流不息,成为嬴政的心头恶病;嫪毐和母亲的苟且更让他颜面无光,想起来就觉得恶心。
离开咸阳,或许可以暂时躲避那些纷纷扰扰的流言。
为了方便皇帝陛下的巡视,王朝发动数以万计的刑徒和民夫,在全国各地修建通往都城咸阳的驰道。宽阔平坦的道路既安稳又舒适,足以应付上万人的车马。伴随着长如龙蛇的出巡队伍,嬴政就盘缩在自己的皇驾马车中,透过针孔车窗,仔细地观赏跪在道路两边的人民,还有地方官专为讨好他、沿着驰道栽种的松柏。
始皇帝29年春天,嬴政再次出巡,这次他要沿着上年的东巡路线重走一遍:在始皇帝28年的东巡中,嬴政的“收获”并不理想,泰山和琅邪台的石刻虽然成功完成,东岳封禅的工作却让他大伤颜面:志得意满的皇帝本想借机向满天的神仙大罗宣告自己的正统,却被一场豪雨毁掉了封天祭礼;巡览湘山景致,又让阴风搅了兴致,一怒之下干脆伐尽湘山草木;派方士徐福浮海寻蓬莱,后者却果真泥牛入海,至今仍未归国。
郁闷的嬴政不希望给世人留下皇帝未得上天眷顾的糟糕印象;他可以砍掉很多人的头颅,却堵不住这些悠悠之口,就像他的身世一样。
只有规模更宏大、威势更强盛的东巡,才有可能打消东方臣民的质疑。
可嬴政或许忘记了,如果他肯接受无聊的生活,安心待在咸阳城中,东方的人民才愿意默认这位皇帝的存在。
天子出巡是宣扬国威、彰显皇权的大好时节,却给沿路的百姓造成史无前例的负担:驰道附近的田地不准耕种,皇驾经过的街道全程封路。臣民被热心奉承的地方官员从田地里强行带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接待工作中去;很多人就此倒在工地飞溅的尘土中,再也没能回到家中。
六国的覆灭已然让他们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和尊严,现在他们连活下去的希望都如此渺茫。
姬公子准备放手一搏,为自己和别人已经失去的尊严讨回一城。如果能一击即中杀掉暴君,就算身死族灭他也心甘情愿。
不,他早已经没有了家族:韩王投降的那一天,母亲在床榻上忧病逝去的那一夜,弟弟躺在自己怀中含泪死去的那一刻,五代相韩的姬公子就再也没有家人,他自己就是全族。
更何况,我一定会成功。
他再次找来大力士,前往博浪沙查验地形。
阳武在河水边畔建城,城外方圆数十里都是冲积扇形成的淤泥沙地,既没有林木遮盖,也鲜有大队人马路过。为保平安,阳武的驰道修在了县城南面的博浪沙丘上,此处生有一丛丛稠密的灌木,宽阔的帝国高速就这灌木林中穿丛而过。
毫无疑问,制订行程的官员不敢让皇帝承受颠簸的劳累,嬴政的万人皇驾必定不会选择淤结难行的河畔空地,他若想进入阳武县成,博浪沙是唯一合理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