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十万虎狼面前,所有抵抗和拒敌的想法听起来都比玩笑还可笑。盯着手中仅有的二十万兵马,项燕知道他没得选:从接受将印的那一刻,他已经将自己乃至项氏家族的命运都捆绑在了战车之上。
正相反,王翦这一路走得很是轻松;他把军务交给稗将军蒙武(蒙恬的父亲),自己带着兵士们尽情享乐,饮酒嬉闹。平时的主要工作,不过是向咸阳发去一封封讨赏的报告。无论对面拧成膛线的项燕如何叫骂,王翦始终顿兵不出。
到后来,王翦干脆就地建营,将六十万大军驻扎在项燕原本选定的交战区域里,怡然自得地开垦起军屯来。
项燕有些迷惑,他知晓王翦的厉害;可对方此刻表现出的素质根本不像名震东方的战将,倒颇有几分军阀的嘴脸。
直到王翦请封的消息传遍天下,项燕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测:这是一个准备拥兵自重,甚至妄想自立为王的人。
紧张多时的项燕终于难得地将眉头舒展几分,却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在对方露出马腿之前,他始终坚信,王翦准备复刻他一年前对李信做过的事。
攻方饱食终日,守方兵不卸甲,两支大军就这样极其吊诡地在战场上对视。有那么一段时间,甚至项燕自己都快要分不清楚,他和王翦究竟谁才是侵略者?
从秋天对峙到翌年夏天,王翦始终顿兵不出,他的士兵们玩乐不减,毫无斗志。
看着寿春发来的百官责难文书,还有对面夜夜笙歌的王翦,项燕终于彻底放下心,命令楚军拔营回师。
大错就此铸成。
项燕没有想到,为了等这道军令,王翦已经忍着性子在营地里憋了一年。他确实准备复刻项燕的神迹,所以才发誓比项燕更有耐心。
于是当细作送回楚军即将回师的报告后,王翦和某个军官留下了那段流传千古的对话:
“我见兵士们每日嬉戏不止,却不知玩的是什么?”
“回上将军,能玩的都玩遍了,兵卒们现在只能砸石头、练跳远。”
“很好,军心可用。”
当天夜晚,王翦急命锐士出击,六十万兵马以猛虎下山之势冲向匆匆离去的项燕,紧绷了一年的楚军根本无法抵挡敌人的重击,顷刻间被打得七零八落。
项燕一路向东狂奔,最终在蕲南被王翦追上;面对这个跟自己硬生生死磕了一年的对手,王翦为楚阳侯项燕奉上了自己最诚挚的尊敬——围攻楚军,毫不留情。
每个人上战场后都只有一次机会,李信的失败送给了项燕第一次机会,可惜他没能珍惜,被王翦抢走了良机。重重围困下,大势已去的楚国名将再也承受不住身上的重压,提起宝剑结束了他短暂却耀眼至极的将星人生。
失去了项燕,兵败如山倒的楚国已然横躺在了秦国的砧板之上,随着楚王负刍被王翦生擒,秦国统一天下的尾声也悄然临近。
然而,这对霸气外露的秦国君臣并没有轻易放过项燕。
项燕的成仁之举给楚人留下了永世都难以磨灭的悲剧,更深深震撼到那些已经失去故国的东方遗民。在暴秦横行山东、六国无人能敌的横扫年代,项燕用自己的勇气、智谋,还有一往无前的决心,令所有正被秦国压榨的人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这是一代名将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希望,也是秦人心中难以名状的恐惧。
他用最后的奋起,给不可一世的秦国造成了战国史上最惨烈的失败和伤亡。虽然中计身死,但项燕已然成为荆楚大地上百年不倒的丰碑;他是楚人的生命寄托,更是楚国复立的曙光。
尤其是当越来越多的楚人在听到同一条流言后,他们的憧憬和秦人的恐惧竟奇妙地融为一体。
嬴政一生都在向捕捉不到的鬼神寻找人生和霸业的答案,在政治争斗中懵懂长大的他,对宿命和预言有着绝无仅有的崇拜和迷信。王翦攻灭楚国后,兴高采烈的嬴政除了准备嘉奖老将军的善战外,还准备仔细研究那条秦军带回的流言。
那是一句连藏匿下邳的张良都有所耳闻的流言。
它的创造者,是楚国的阴阳大家南公。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人在自己的同名著作中郑重其事地写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