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0,非常准时。小韩拿着晚报进了屋。今天晚报有什么令他特别感兴趣的内容?冯教授走过来的时候,竟忍不住双手握着张开的报纸,一个劲地浏览。冯教授是个空巢老人。小韩是他雇的钟点工,每天16:40 来,为他做晚餐,收拾完晚餐残局后,如果没什么别的事,就陪他说话,一般在21:40 离去,五个小时,冯教授付他四十元,这个付酬标准超过了劳务市场指导价。
冯教授跟小韩相处逾半年,爷俩越处越和谐。冯教授那定居海外的儿子打来越洋电话,冯教授跟他说,真好运气,遇上了小韩这么个帮手,每天五个小时的服务,是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享受,"就是你在家,也未必能像他那么孝顺我,生活服务上色色精细、小心侍候还是其次的,难能可贵的是,别看才初中的学历,很内秀,坐下来陪我说话,既能理解我的幽默,也能给我不少乡野市井的新鲜信息,能逗我一笑开怀……"儿子也知道雇个女的不方便,雇个小伙子还能帮老父亲洗澡,但他总有些个不放心,几次说:"您把他来历弄清楚了吗?您为什么不从正式的渠道雇人呢?"冯教授就一再解释:"这边的中介很不成熟,我们中国人更重私人口碑,小韩是你曹伯伯推荐给我的,很可靠!"小韩尽管才二十八岁,经历确实已经非常丰富。冯教授了解到,小韩十六岁初中一毕业就随家乡的父兄辈进城打工,头三年是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工头年年拖欠工资,最后一年春节前更只发给每个小工二百元,说其余的开春补齐,等过完春节回到那工地,除了几个髑髅似的烂尾楼,再找不到个管事的人影儿,在城里城郊流浪了一阵以后,他去一家搬家公司当过搬运工,又曾跟两个一起搬运的结拜兄弟辞工合伙开过小包子铺,因为非法经营被查封后,他们燃香起誓互不相忘,各奔前程,他又去帮楼盘销售商在街头散发过小广告、在地铁通道里兜售过盗版光盘、在河渠边提桶河水拿块抹布给人廉价洗车……后来他到冯教授的朋友曹院士住的那个叫榆香园的新楼盘的物业部打工,专管给各家换饮用桶水,曹院士虽然老伴还在,儿女也都不在身边,小韩来换水,态度很好,也很懂得他们讲究卫生的心思,换桶水时小心翼翼,绝不让手和袖口什么的碰到出水口,给曹氏二老留下很好印象,小韩跟他们说有什么力气活儿要帮忙,尽管叫他,他们后来果然叫他来帮忙,小韩干活十分麻利妥当,要给报酬,坚决不收。后来小韩家里把他唤回去成了亲,几个月后媳妇就怀了孕,转年胖儿子生下来,阖家欢喜,但养儿子更得挣钱啊,小韩再次进城,那物业公司满员,找工作不易,去求曹院士帮忙,恰好冯教授想雇男家政员,就介绍去试试,没想到一试就满意,再通电话,冯教授总要为此感谢曹兄及嫂夫人一番。
"什么新闻,你那么着迷?"小韩把晚报递给冯教授,说:"深圳富家满门被害,还有那家伙照片呢。" 冯教授戴上老花镜,找那条消息和"那家伙"的照片。
有几家日报年年向冯教授赠阅,每天早晨冯教授坚持下楼遛弯,顺便买菜,回楼时从传达室取日报和邮件。晚报是冯教授自己订的,每天小韩替他从传达室取来。每天晚餐吃什么,头一天定下来,小韩到了,从冰箱里取冯教授买妥的原料,就去厨房料理饭菜。不一会儿单元里就弥散开饭菜香。这晚的主菜是红烧平鱼,冯教授高声向厨房里嘱咐:"海鱼腥味重,要多搁点姜蒜。"小韩就高声回应:"晓得!"小韩原来表达这个意思是用"知道啦",但很快就发现冯教授习惯于"晓得"这语汇,遂总是"晓得晓得"地让老人家耳顺,从这很小的地方,也可见小韩的乖巧。
小韩布好餐桌,去把冯教授从沙发扶到餐桌边,冯教授心满意足,但免不了还要说:"我还没老到这么几步也得人搀的地步啊。"小韩就说:"晓得。可我不这么搀您一下,心里总饶不过自己呢!"小韩也确是真心实意。在冯老这里只干五小时,还一起有鱼有肉有好蔬菜好水果地进晚餐,每月却有一千二百元工资,自己上午再揽点别的活计,每月收入过两千啦,刨去租地下室一间小屋的房租和别的花费--其实他也花费不了什么,由于每晚跟着冯老吃得营养完全,他往往白天就干脆不吃什么,或者就啃两三个馒头了事--每月他能给家里汇去一千多呢,媳妇得意,父母高兴,当然,他只说找到了份好工作,没让他们知道是当男保姆。
吃完这天晚餐,收拾完一切,小韩问冯教授是不是洗澡,冯教授说总洗澡并不利于健康,但是,说着呵呵笑,还没等冯教授拍耳朵,小韩就知道了:"又痒痒啦?晓得。我给您掏掏吧。"冯教授把胳臂弯到桌面上,把头侧枕上去,小韩把滑动灯往下拉,按亮,照着冯教授右耳孔,便低头用一只银耳挖勺谨慎而耐心地替老人取除耳屎。在熨心的轻痒中,冯教授闭眼享受着这人间琐屑的快乐。晚餐后分手前这一段时间,越来越让他们双方迷恋。这段时间总差不多有两个来钟头。他们坐在沙发上促膝谈心。小韩开始还总是觉得,应该为老人再干点什么活儿,后来他晓得,这其实也就是干活,文明的说法是陪聊,而且冯老最需要的,也正是这一项活计。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韩渐渐从有问必答的被动型,转换为活泼讲述的主动型,比如他给冯老讲了建筑队里的怪事:有个工友生下来屁股上有条尾巴,到了十几岁想动手术割掉,可是没钱,于是就自己让人帮忙用菜刀剁了,也没因此残废死掉,现在那里只留下一个大疤瘌,也跑到城里来打工,有不信他讲的,就脱了裤子撅起屁股让人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