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油画,是我前几年临摹的荷兰画圣梵高的自画像,我那一时期狂爱梵高的画风,根据资料,几乎临摹了我所能找到的梵高的每一幅作品,这幅梵高自画像是他没自残耳朵前画的,显得特别憔悴,眼神饱含忧郁,胡子拉碴,看上去不像个西方人倒像个东方农民。出于某种非常私密的原因,我近来把这幅自以为临摹得最传神的油画悬挂在了卧室里。少年窃贼告诉我,他负责踩点的时候,从我那卧室窗外隔着铁栅看见了这幅画,一看就觉得是他爸,就总想给偷走,这天他好不容易钻了进来,取下了这幅画,偏巧我回来了,他听见钥匙响就往外逃,他人好钻,画却难以一下子随人运出去,急切里,他就又抱着画钻到卧室床底下去了……他实在舍不得那画呀,那是他爸呀!
我就细问他,他爸,那真的爸,现在在哪儿呢?他妈妈呢?他不可能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啊!可是他执拗地告诉我,他就是没有妈,没有没有没有。后来我听懂了,他妈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嫌他爸穷,跟别的男人跑了。他爸把他拉扯大他记得他爸,记得一切,记得那扎人的胡子茬,记得那熏鼻子的汗味加烟味加酒味……他也记得他爸喝醉了,因为让他拿什么东西过去迟慢了,就用大铲子般的手抓他过去,瞪圆了眼睛吼着要打他,却又终于还是没有打。爸爸换过很多种挣钱的活路,他记得爸爸说过这样的话:"不怕活路累活路苦,就怕干完了拿不到钱。" 他很小就自己离开家去闯荡过,有回他正跟着马戏班子在集上表演柔术,忽然他爸冲进圈子,抱起他就走,班主追上去,骂他爸:"自己养不起,怪得谁?"他爸大喘气,把他扛回了家,吼他,不许他再逃跑。那一天晚上,爸爸给他买来一包吃的,是用黄颜色的薄纸包的,纸上浸出油印子,打开那纸,有好多块金黄色的糕饼,他记住了那东西的名字,爸爸郑重地告诉他的--桃酥!讲到这个细节,少年耸起眉毛问我:"您吃过桃酥吗?"我真想跟他撒谎,说从来没有吃过……他记得许多许多的事,他奇怪我会愿意听,他说从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他也就从来没跟别的人讲过他爸爸的事情,野马哥也好,傻胖、钳子什么的也好,谁都不知道他爸爸的事,就是他有时候闷了,想起爸爸那胡子茬扎人的感觉,想说,人家也不要听。我怎么会愿意听?可乐喝完了,又沏上两杯茶,给他一杯,让他从容地诉说,他坦言,觉得我有病,不过就是有病的人愿意听他讲,还有香茶喝,他为什么不讲个痛快呢?他就连他爸的那些个隐私,也告诉我了:有那脸庞身条都不错的娘儿们,愿意跟他爸睡觉,说他爸真棒,可惜就是穷,他问过他爸,是不是这以后就添个妈了?爸就红着眼睛骂他,他懂了,那跟结婚是两回事,同居都不是,像每天清早叶尖上的露珠儿,漂亮是真漂亮,没多久就一点影儿也没有啦!他注定是个只有爸没有妈的孩子。
他们那个村子,不记得在哪一天,忽然说村外地底下有黑金子,大家就挖了起来。他爸爸也去挖,是给老板挖,下到地里头,出来的时候,当天就给钱,他爸说这活路跟下地狱一样,可是上了地面真有几张现钱,也就跟升到天堂里头差不多了。什么是地狱和天堂呢?少年问,是不是一个像地下防空洞改的旅馆,一个像麦当劳和肯德基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真的。
于是他讲到了去年那一天,那是最难忘记,然而又是最难讲清楚的一天,那天半夜里村子忽然闹嚷起来,跟着有呜哇呜哇的汽车警笛声,他揉着眼睛出了屋……简单地说,村外的小煤窑出事故了,他爸,还有别的许多孩子的爸,给埋井底下了……过了好几天,才从井底下挖出了遇难矿工的尸体,人家指着一具说是他爸,他怎么看也不像,实在也不敢多看,别的孩子,还有那些孩子的妈妈、亲戚什么的,也都认不大清,不过点数,那数目是对的,大家就对着那些也分不清谁家的尸体哭……他为什么没有得到有关部门的补偿?他说不清,他只说他们村里死人的人家都没得着钱,矿主早跑得不见影儿了,人家说他们那个小煤窑根本是非法的,不罚款已经是开恩了,还补偿?
少年说,他从我那卧室窗外,望见了这幅画,没想,就先叫了声"爸"。他奇怪他爸的像怎么挂在了我屋里?他说绝了,他爸坐在床上,想心事的时候,就那么个模样。我难道还有必要跟他说,那是个万里以外,百多年以前的一个叫梵高的洋人?
少年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眼里没有一点泪光。说实在的,电视里矿难报道看多了,只觉得是"矿难如麻",我的心也渐渐硬得跟煤块没有多大差别,听这孩子讲他爸的遇难,也就是鼻子酸了酸,但是,当我听清这孩子这天钻进我的屋子,为的只是偷这幅他自以为是他父亲画像的油画,我的眼泪忍不住就溢出了眼角。少年惊诧地望着我。我理解了他,他能理解我吗?我感到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我除了把这幅画送给他,还能为他,为他父亲那样的还活着的人们,为那些人们的孩子们,做些什么?
一时的冲动中,我想收养他。但是我有儿子,已经结婚另住,并且即将让我抱孙子或者孙女了,我在法律上不具备收养权。我供他上学?即使他愿意以初中生的年龄,去小学再从三四年级读起,这城里的哪所小学又能收留他?我给他一笔钱,让他自己回乡去上学?那钱说不定明天就会大部分装进野马哥的腰包里;我每月给他寄钱?寄他本人?他会按我的要求花费吗?……望着他,我一筹莫展。"您放我走吧,还有我爸。"少年望望窗外,请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