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您急着要听西厢房里的故事。北京那间西厢房,在一个农民院里,小小的,里头也没怎么装修,挺简陋的,可是,在那些日子里,它就是我的天堂。从扛大包到进这间厢房,当中还有一千多天的事情。我换了很多工作,辗转了许多地方。最后,来了北京。有个算命的,偶然遇上的,他跟我说,我不适合在南方发展,我的运气在北边。这就是我闯北京的主要动力。您笑我迷信?其实也不一定是迷信。到北京,我有自知之明,就是我这么个条件,根本没办法在市区生存,我只能到远郊找机会。也是转悠了几圈,最后才到了这个榆香园。您是榆香园的业主,您比我更清楚,如今北京这样的商品房小区很多。户口真是不重要了。您不就是外地的户口吗?城市户口跟农村户口的区别也越来越有限,特别是对于年轻人来说,钱就是户口,只要你有大把的钱,就可以在北京买房子、买车,立下脚来。最近不是还有这样的政策出台吗?就是只要你在北京投资或者纳税达到一定数额,特别是能为北京下岗职工提供一定的就业机会,那就欢迎你申请北京户口,批准起来很快。
这榆香园真是个好地方。人气很旺。您的概括很对,这里的基本状况是:一对夫妻一套房,一辆汽车一条狗。夫妻大都三四十岁,有的跟我一般大,有的比我还小点儿,大部分是从外地来的,在北京做点不大不小的生意,发了点不大不小的财,就买了这不贵也不便宜的房子,安下家来,他们的私车也没几辆高级的,大半不过是捷达、富康、桑塔纳,有的更不过是夏利、奥拓;有的养了孩子,有的,用您教给我的那个话,是不要孩子的丁克家庭,但是却几乎家家养了狗,现在连我对这些宠物狗的品牌也很熟悉,什么吉娃娃、贵宾犬、斗牛犬、松狮犬、腊肠、沙皮、斑点……说实在的,我知道北京比这富贵的地方、家庭多的是,离榆香园不远就有茵梦湖别墅,里头全是单栋的小洋楼,那里头住户的私家车最差的也得是别克、本田,休闲设施可不是光有网球场,人家那边有好大的带高架网棚的高尔夫练习场,每天光往里头送鲜花的保温车就总有两三辆,可是那并不让我羡慕,我知道那是我一辈子也够不着的,但是我羡慕咱们榆香园里的买下小单元、开上奥托都市贝贝的同辈人,他们的今天,就该是我的明天,那是我下把狠力气,能够得上的啊!
我是前年秋天来榆香园开物业班车的。每月工资九百元,管吃管住,这是这么多年来我最满意的工作。住的虽然是集体宿舍,楼房的地下室,跟电工、管子工还有保安队的住在一起,睡上下铺,但是卫生条件不坏,有洗热水澡的地方。都是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我算里头年龄大的了,都管我叫哥,处得挺好的。吃的也还可以,起码不用自己再张罗了,走进食堂,什么都是现成的,热腾腾的。开班车这活儿对我来说挺轻松的。坐我这班车的基本上是些老头老太太,还有进城上学的中小学生,大家都有座位,文文明明,对我挺尊重。物业公司发给我的工作服是黑颜色的西服,雪白的衬衫,还有带榆香园标志的淡蓝色领带,再配上雪白的手套,往驾驶座上一坐,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多余的,而是必需的一个存在,心情格外的好。
您急了不是。您怪我怎么还没说到那间西厢房,还有那腰身细细的苗香。您是怎么说的来着?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幽默?什么叫幽默?更不懂了。但是苗香确实就要再次出场了。
去年夏天忽然接到一个长途电话,来电话的是个女的,她问:"还记得我吗?"我立刻惊叫:"苗香!你在哪儿?"原来她也在北京!您说这叫得来全不费功夫?对我来说,当然,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现成的仙女,可是对苗香来说,她可是费尽了功夫才找着了我。大概其地说,她是先从广州我配菜的那家餐馆,打听到我的户口所在地,又从那里联系上王建东,再通过王建东得知了我在北京榆香园打工。我庆幸自己一直跟王建东保持着联系。想起王建东媳妇,觉得是块冰,但是想起王建东,就觉得永远是块能烘暖我的红炭。
苗香跟我联系上没几天,就大摇大摆地到榆香园找我来了。我们物业公司的哥儿们,比我大的都有媳妇,只是媳妇在老家罢了;比我小的也有在老家娶了媳妇的,也有在北京娶了外地来打工的姑娘,在附近村子里租农民房安了家的;还有正讲着恋爱,筹备着婚事的,睡我下铺的管子工小焦就跟小区超市的一个售货姑娘正打得火热;我没媳妇,也没交上女朋友,这个情况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坐班车的老大妈老嫂子问起来,更觉得难以理解,他们说我一表人材,帅哥儿,是不是眼光太高啊,怎么会都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有的还说要给我介绍,我也真等着他们介绍,但始终并没有真来给我介绍的,我自己肚子里明白,真要是北京正式户口的姑娘,听到我这么个外地打工仔的情况,没自己的房子,没医疗保险,没养老保险,更别提只有初中学历,又不是作生意能发财的,谁愿意跟我呢?至于外地来打工的姑娘,没结婚的,一般都比我小五六岁,先别说她们也想嫁个有钱人,就是钱财上将就点的,也嫌我老,宁愿去跟小焦那样的年龄相当的凑对子。老大不小,媳妇还八字没有一撇,这是我在榆香园里的大苦闷,也影响我在别人心目里的分量。苗香的从天而降,让我心里的阴云一扫而空,物业公司同事和业主们纷纷跟我打趣,说我原来是故意跟他们隐瞒,敢情我不但有对象而且是个天仙般的美人儿,真是够有艳福,也够能装蒜的,听到这样的反映,我下巴不由得总往上仰,真有点得意忘形,仿佛我那以前真是故意在跟他们卖关子似的。苗香来了,我就到园外村子里租了那间西厢房。您知道这榆香园就是外头那个村子的村干部把土地的使用权卖给了开发商,那么盖出来的。房东见了我总要发些牢骚,说卖村里的地,得了大把的钱,村里干部现在都坐上了奔驰车,盖起了大公馆,可村民一分钱好处都没有,这算怎么一回事儿?我心想那几个村干部就是坐宇宙飞船也就让他们白坐去吧,我眼前有了苗香就够了!房东又叨唠说那开发商不过是三十郎当岁的小媳妇,也并没有北京户口,自己兜里没几个钱,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能耐,一家伙从银行里贷出了那么大笔的款子来,除了这榆香园,还开发了好几处地方,人家就是有后台,有关系呀,瞧吧,指不定哪一天,揪出个贪官来,就把你这小媳妇连带着薅出来!我没听完就离开了,心想那开发商爱有什么后台什么关系就让她有去吧,反正都跟我没关系,她就是被薅出来也不关我事,只要榆香园新换的老板还管给开工资,那我就都无所谓,而且,有了苗香,就是榆香园破产了,乱套了,我跟苗香另外找地方挣钱就是了,也都用不着我皱眉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