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消
我和老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们一同目睹了那个情景。
是那么个情景:一个中年人,很平常的一个人,不仅长相平常,穿着也平常,总之他原是最不应引起别人注意的那种人。他隔着一片草坪,走到正对着我们长椅的地方,忽然发生了变化。那可是极不平常的变化:他先是整个身子抖动起来,很软地,像一匹布似的,从上到下,或者是从下往上,波浪似地抖动;然后他的轮廓线便模糊起来;次后他整个身体便开始烟化。这整个过程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完成的。他化成几股白烟,那些丝丝缕缕的烟气迅即随风而散。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如此这般地由有化无。
信不信当然由你。可是对于我和老韩,这是亲眼见。我们先是"眼见为实", 后来却"眼见为虚"。你也许关心我们俩的反应。我的血压一定陡然升高或速降,因为立即感到胸闷、气短、眼发黑,头上身上几处冒出了冷汗。老韩似乎一切正常,他甚至连怪讶的表情也没有,只是冷静地问我:"瞧见啦?"我用手帕揩着额头上沁出的冷汗,点头。
坐在长椅上,我俩半晌没话。
我心里飞动着思绪的碎片。也许该走过去看看,那人留下了什么痕迹?就算是自燃吧,总也该多少留下点残骸痕迹什么的……可是我们离那人烟消的地方并不远,毋庸走拢过去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连个脚印都没留下来,甚至连气味都了无残余,一只蝴蝶漠然地从那里飞过,毫无留连之意……要不要报告什么部门?……他是一个人到公园来的吗?他该有亲人吧?他家在何处?谁在等他回家?……我们既然目睹了他的烟消,算是见证人吧,那么,是否也便有了某种责任?……
我不知道老韩坐在我旁边都想到些什么,或什么都没想。只听他忽然招呼我说:"咱们走吧。" 老韩站起来了,我还坐着。他偏着身子,我们对视着。他用眼光问我:"怎么还坐着不动?"我开口反问:"就这么走开吗?"他一条眉毛微微上挑,似乎我说的是他听不懂的外国话。
我终于坐不住,也站了起来。老韩便开步走。我略犹豫了一下,也便走开。在走开的一瞬我朝四外望望,公园里其他人离我们都颇远,而且没人朝这边看。我们没往那人烟消的地方去。我们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了公园。
那天公园照例很美,而且照例很恬静。湖边的垂钓者仿佛静止的雕像,体现出十二万分的黄金般的耐心。花坛里的月季有开有谢,色泽都极艳丽,并且看上去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表情。
就这么走出公园了么?
就这么走出了公园。各自回家。
角 落
一早起来就头沉。这是经常有的情况。一般用凉水洗过脸以后便能缓解。洗脸时我一般不照镜子。使劲往脸上泼水,连耳朵眼里都溅进水珠了,可是,这回还是头沉,甚至于越弯脖子洗脸越沉。
于是抬起脖子,不经意地往嵌在墙上的大方镜里望。呀!乖乖!我头顶上……那是什么呀?!
那是两根犄角!两根对称的牛犄角!
忙用手摸。非常稳定。是谁夜里恶作剧,把这样两根牛犄角用强力胶粘到了我脑瓜顶上?!
反复推敲。竟不像是粘附上去的。是从脑瓜内部长出来的?唔,就是……对镜发呆。为什么?怎么会?……
急得用双手握住,拼力摇拔,竟纹丝不离。倒让脑瓜疼得像挨火钳子烫一样。在屋里团团转。想找出个锯条什么的。不能除根,先治治本也好!
从小就听说有"牛头""马面",是阎王爷派出勾魂的。那么我成"牛头"了,可阎王爷在哪儿呢?我这么个天生胆小的家伙,敢去勾谁的魂呢?……后来又常听到"牛鬼蛇神"的提法,那可是人间的罪人了;不过这提法是指牛、鬼、蛇、神四种东西呢,还是指"牛鬼"与"蛇神"两种怪物呢?……那么说我该是"牛鬼"了,这样的坏家伙,是不是该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呢?……然而老早便对这话私心里有过质疑:打倒在地的东西那体积该才多大?一万只脚都踏上去,必会造成脚踏脚的局面,其结果岂不是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自相践踏而无谓牺牲?……唉,都这模样了,怎么还有联想到这些的闲情雅致!……
电话铃响。本能地过去接听。是提醒我"不要晚了"。今天有重要的事,非去不可,且不得迟到。可怎么去呢?……未及称病,唔哈之中,那边已挂断了电话。情急之中,找出了一顶西装礼帽。非常勉强地套住了两只牛角。然而用力往下一扯帽沿,只听"嗤啦"一声,险些把帽沿整个儿扯下来。管他三七二十一。硬着头皮上了街。
这个季节戴这么一顶帽子!人们看到会感到奇怪吧?……可是没人对我的礼帽有丝毫的反应。而且我一瞥之中看到有位妇女这个季节了还穿着件带兽毛领的皮茄克,我也并无记忆评说的心情。人们都忙于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在那目的地有人们的利益所在。
就在我快要走进地铁入口时,忽然来了一阵旋子风,把我头上的礼帽顶吸飞了,而撕落的帽檐便滑到了我额头上。我气急败坏地将帽檐取下,随风一扔。竟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地铁。
正当高峰期。站台上人头攒动。
我顺着人流涌进了车厢。与周遭的人们相安无事。只是我站立处身前有个戴眼镜的中学生,他坐在座席上,翻着眼睛冲我看;还不时把眼镜托举着,以把我看得更清楚。总算有人因为牛角特别地关注我。我甚至于产生出一种感激那位中学生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