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坐在素净的窗下,读一本素净的书。坐的是朴素的竹椅,窗外是刚谢了秋叶的素枝,连泻进窗内的秋光也那么素净,椅边小桌上放一杯白水,用毫无装饰的玻璃杯盛着,时不时呷一口凉白开,读上几页,便闭目遐思一阵……唉,那是多么值得怀念的一幅青春读书图!
还记得,有一回读的是屠格涅夫的《罗亭》,算是长篇小说,但并不怎么厚,平明出版社刊印,繁体字竖排,里面没有插图,封面就是全白的底子上,中间一个比例相宜的竖起的黑色长方形,当中再返白显示出"罗亭"两个字。当时平明出版社出版了一大批那样的文学书籍,原创的、翻译的全有,全是那样的装帧方式,真个是非常的素净。
读那样的书,享受到一种素净之美。《罗亭》一书的思想内涵,特别是主人公罗亭在俄罗斯那一时期的文学画廊里归属于"多余人形象",其特定的美学意义,我那时都不可能真正把握通晓,但那一页页一行行译文所传达出的文学馨香,却丝丝缕缕地旋入我的胸臆,令我莫名感动,心灵似乎被无形的尘拂轻柔地除秽,被托举到一种素净高尚的境界。
俄罗斯作家高尔基童年贫困,青年时期到处流浪,他在艰难困苦中学会阅读,在没有灯光的夜晚,他用擦亮的炊锅反射月光,贪婪地吮吸世界名著,有一回他读法国文豪福楼拜的《一颗淳朴的心》,那是一篇写女佣生涯的小说,感动得不行,他忽然觉得实在神秘--这样简单的存在,怎么能给人心灵如此强烈的震撼?于是举起书,反复在月光下探究--书页,字母,文句,难道是具有魔力的吗?这魔力藏在了哪里?
现在我们都懂得,书之所以能令人感动或有所感悟,关键在于其文本,就像一个人我们之所以认为他好,关键在其内在品质一样。但是,"人靠衣裳马靠鞍", 安东· 契诃夫说过:"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衣裳,面貌,心灵,思想。" 因此,书也有个包装的问题,到现在,一般读者也都懂得,一本书不但应该内容好,形式上也应该好,这形式包括方方面面:开本,用纸,封面设计(包括封底、书脊、勒口、书裙等的设计)、扉页(包括套封)的设计,目录版式,序跋版式,最重要的是内文的版式--版心大小,字号,行距,天地留白……
当年我读到的平明出版社的那种文学书,限于当时的物质技术条件,在纸质及印刷墨色等方面很难跟时下的出版物相比,但就整个装帧设计的通体效果而言,却堪称具有素净之美,不但高雅,简直高贵,氤氲出难以言说的纯文学气息。鲁迅先生不但文章好,而且非常重视书的装帧,他为自己的书设计封面,也为别的作家设计封面,他比较喜欢当时国际上颇为流行的表现主义绘画,常取其长处去营造一种有动感的装饰趣味,但他更多的设计方案,是走非常素净的路子,看上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那字体字号的选择,以及线与线框的粗细长短和在页面上的摆放位置,如何比例得宜,如何既不粗陋更不鄙俗,如何能洋溢出高雅蕴藉的气息,显然都是踟躇良久,来回掂掇,才最后拍板的。他为自己后期杂文集和瞿秋白《海上述林》的装帧设计,堪称素净之美的经典。
文学书可以有插图,也可以无插图。无插图的文学书只要文字好,读起来是"此时无图胜有图"的。上世纪50 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过一套文学名家在1949 年以前创作的小说选本,封面非常之素净,一度是全绿底色,后来更干脆全白底子,上面一行大字标明某某小说选,下面一行小字是出版社名称,里面全无插图,但
多数都编选得十分精当,像我精读过的《吴组湘短篇小说选》,里面《竹山房》等篇,其文字所唤起的想象,岂止是图画,简直是电影,随着阅读,全景,中近景,特写,大特写,反打镜头,摇拍……那感觉竟接踵而至,甚至仿佛有音乐时起时停地伴随其中,那样的文本,配上插图反而令想象力梗阻了。
鲁迅先生不排斥必要的插图,自己绘制过《朝花夕拾》的插图,也介绍过不少海外著名插图家的作品,像比亚莱兹、谷虹儿等的黑白线画插图;他特别喜爱版画作品,有的版画家的作品不一定是为文章画的,他却特意找来插入在他选定的文章中,或安排在他设计的杂志封面上,如珂罗惠支的铜版画。美国版画家肯特与作家房龙为书籍而绘制的黑白版画与粗线漫画,那时候起就已在中国引起广泛兴趣。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有的文化人如丰子恺尝试用中国毛笔吸收西洋与东洋技法,画黑白速写式的生活漫画,也往往兼作杂志封面与扉页的装帧和内文的插图,一时很为流行,其影响一直绵延到今天。这些有插图的书,总体而言,还是拒绝铅华的素净面目,尽量展示出"却嫌脂粉污颜色"的天然风韵。时代在进步,书就总体而言当然也在进步,眼下中国的出版非常繁荣,文学走向了多元,文学书从内容到包装已是乱花迷眼的局面。而且,文学的概念也扩展了,除了作为核心样式的小说、诗歌、散文,一些纪实性的作品,甚至一些学术、科技方面的著作,也常常与文学杂交,形成诡奇的文本景观。这些泛文学书籍的包装,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据说眼下中国的文化经济已经是地道的"眼球经济",要想刺激消费者掏钱来买,首先必须令其"夺目"。为达到"夺目"效果,已有"无图不成书"的趋势。图文并茂当然不是坏事。而且,将图与文有机地融合为一种新的文本,图不再是所谓"插图",图旁文字也不再是撷取"正文"片断的刻板说明,图本身也具有文本的张力,图旁说明更具有原创的活力,这样的做法,我本人从1986 年就在《收获》杂志上以《私人照相簿》系列尝试过,1999年更推出了十五万字与二百来幅新老照片和图画组成的《树与林同在》一书(已有法文全译本),我还给自己的小说集、随笔集配过插图,最近出版的小说集《站冰》的封面和二十幅插图就都用的是我的黑白线画,可见我现在也还对营造图文并茂的文本充满兴趣。但我现在想呼吁的是:不要走向"无图不成书"的极端。文学书籍里,应该有一元是素净派,这样的文学书从外到里都可以是无图的,然而又是从形式上看也富有美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