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死去多年之后,我曾这样想:我有十七年的光阴与他重叠在一起,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一普通至极的事实却让我觉得似乎带有某种神秘成分,让我隐隐激动。虽然我明知这个事实毫无意义,不存在任何暗示,我的激动是荒谬的、没有道理的、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的。但我得说,博尔赫斯是当代文学史中(就我的视野而言),唯一我愿意追随他而不感到羞耻的作家。
我曾同样荒谬而愚蠢地下过一个结论,认为文学实际上只有两种,一种是广泛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另一种就是博尔赫斯主义,其余的不过是两者之间各呈变化的形貌而已。在现实主义文学阵营中,有那么多巨人似的人物构建了这个现实世界中文学的现实世界,而博尔赫斯——家族中的第六代盲人,生命的最后三十年只看得见黄色和明暗——几乎孤身一人(也许卡夫卡在某些方面是他的先驱),在探索形而上和宗教的文学可能性的过程中,凭借独特的幻想美学构建了一座人类思想的迷宫。其作品篇幅之精约,有如水晶的结核,而意蕴之神秘广远,又如孤光自照的夜空。人们在把最高的敬意加诸西方理性主义的始作俑者柏拉图头上时,称其达到了“诗意的巅峰”;相反,人们在称赞博尔赫斯那些处于诗意层面的宏大宇宙论作品时,却认为他“站在了人类哲学的最前沿”,同样视为对一个作家的无上赞誉。他拥有的令人目眩的博学和明澄如水的智慧,使他成为有史以来最明晰同时又最晦涩的作家。他于人类各个时期的文明均了然于胸,因而能打破历史与文化而重组历史与文化。在关注生命的本体存在这一课题上,他超越了一切具体的宗教而坦露出真正博大的宗教情怀。他的作品有如一个被浓缩至抽象的核心,四周作那些本体论作品的根本动因。
桑切斯曾评价博尔赫斯“因近视而富于远见”。这是一种诗意的表述,我却这样设想过博尔赫斯之为博尔赫斯:他博览群书(达到惊人的程度),却在中年之后成为盲人(同样达到悲惨的程度),他回忆被光阴扭曲的事物,觉得模糊,却无法核实,于是相信一切新鲜的事物都不过是被重新记起的事物,相信他悲惨的命运和痛苦的肉身也许只是一种幻象,是流逝的时间之河中一个过于浓重的阴影——幽暗中的热望转化成执着的想象。于是我们看到了“有如月光下草地上波动的影子一样难以捉摸”的作品:清晰得惊人,也虚幻得惊人,如同失眠时所感到的那种焦虑中的清醒,这个特性也正是焦虑中的想象的特性。
博尔赫斯历经了现代主义的高峰和后现代主义的初萌(有人认为他实际上就是后现代主义的开创者之一),却始终以一种古典主义的情怀对待自己的写作。他创作的时间跨度超过七十年,但作为一个作家,其大半生却是在他人对他的误解、关,当然更与整个人类的现实处境无关。比如马尔克斯就曾说:“博尔赫斯对我们这一代作家的意义只在于他的精确。”但我想说的是,对一个在眼盲的幽暗中逐渐老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探讨生命和宇宙的实存本身更现实和迫切的呢?在博尔赫斯看来,虚幻,或许正是他需要直面的惨淡人生。
这里汇集的文字,是我在超过十五年的时间里陆续写下的,其中大都是博尔赫斯作品的阅读随笔,另有几篇则是多年前因其作品影响而创作的小说。二者在貌似理性的探讨和真正的虚构两个层面上构成了我和博尔赫斯一起消磨的那些生命时光——于我的阅读和写作来说,它们都是弥足珍贵的体验。
谨以此书向隐忍而慈悲的博尔赫斯致敬。
戴冰
二〇一五年十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