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哲柏拉图说过:"神创造了标准型,人画了模拟品。"《圣经》里禁止偶像崇拜,神的形象可在画中出现,然后是帝王,他们是"类神灵"。而今我画的却是残缺的病人,不知有何说道。
这个人物头像速写至今难忘,我热心于他苍老的形象。我看到了这个老头,并画了好几遍,他的脸与我对艺术的看法有联系。我习惯于在现实中理解艺术,细看他和蹲在街角、墙头边的老头有气质上的不同,一分钟便在纸上抓住了他的神态-像个老将军。
老头八十多岁了,常有一种老者沉思默想的神情,这是吸引人的气质。生活是个谜,生活中的人则是谜中之谜。由于病痛,还有当年战争死亡的考验,练就了他这种思想者的气质。老头眉阔眼细,几撮浓密的彩眉如剑一般射出,颇有些寒气,它既是才华的象征,又是长寿的标志。他的嘴角下撇,拉下腮上苍老的肌肉,俨然像个老将军。处在病房的环境中,平添了几分英雄末路的悲凉之气。老头还确实是个老革命,壮年时官至县级干部,医药费实报实销,因患颈椎病头昏难忍,曾去过不少大医院,皆无疗效,听说孙先生乃当代神医,"绝技健人,妙手回春",于是来此一试,挂了特号,随到随治。这个乡村诊所大多是靠种地、卖猪挣钱来看病的农民,于是老头又被敬重又被嫉妒地归入另一阶层,上前搭话的也多以羡慕的口气,老头退休工资都拿一千多呢。
欢喜奶奶
我想画许多东西,也本应画得更好,但眼界限制了我。我对人的理解是欠缺的,我不是思想家,只能在看到的形象中引发联想。我为什么喜欢这位老奶,是在上个月外婆去世前两天才意识到的。老奶挺像我外婆,不过外婆的相貌更加宽容、大方,身板也高大许多。我一周岁后随外婆生活直到初中毕业,她是我一生中最亲近的人。我读过一些文学作品,其中描写祖辈如何可亲,我对外婆的感情可能同出一类吧。上月外婆去世了,自此祖辈中四位老人都已离人寰而去。经历了前三位老人的丧葬,外婆去世时我已知天命而坦然了许多。我发现家中的父母、亲戚也大多如此。
老奶是陪女儿来诊病的,满脸喜气。我想画她,可一直忍着,直到十多天后。究竟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她性格不孤僻,与她说话的人多,阻碍了我画她的勇气。画了这么多年画,人前人后的速写也画了近千张,可还是不愿被人围着看。实际上,老奶喜欢让我画的,一点也不别扭,还是那副喜性样。画了三张,这张活像她。生活是苦是甜,看你怎么来看,老奶似有一种佛的境界。她女儿的病在腿上,可脑子似乎也有病,常常突然就朝她发火,她也会笑骂两句,然后又成了她的那副模样-女儿再大,终归还是可以对母亲撒娇的。
乡里有个搞哲学的朋友,最相中这一张,评价之高令我一愣,他说宗教追求的最高境界在老奶的像上显现出来了。显现出什么我闹不清楚。据他说,基督教讲人生是苦难,把人放在被动的悲苦地位,等待上帝的拯救,这是不对的,人应当努力追求美好的生活,而佛教是对的,佛教实际上是教人享受生活。看来他是个东方宗教信徒。老奶是不是有一张笑脸就算享受生活了呢?还得向朋友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