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与自残
先爷躺在墓里,有一只胳膊伸到玉蜀黍这边,浑身的蛀洞,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比那盲狗身上的蛀洞多出几成。那棵玉蜀黍的每一根根须,都如藤条一样,丝丝连连,呈出粉红的颜色,全都从蛀洞中长扎在先爷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和肚子上。有几根粗如筷子的红根,穿过先爷身上的腐肉,扎在了先爷白花花的头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有几根红白的毛根,从先爷的眼中扎进去,从先爷的后脑壳中长出来,深深地抓着墓底的硬土层。先爷身上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腐肉,都被网一样的玉蜀黍根须网穿在一起,通连到那棵玉蜀黍秆上去。这也才看见,那棵断顶的玉蜀黍秆下,还有两节秆儿,在过了一冬一夏之后,仍微微泛着水润润的青色,还活在来年的这个季节里。(《年月日》)
耙耧山脉制造出了惊天动地的死亡方式,也成就了人类最传奇的传奇故事。这是对世界最富有想象力的反抗方式,但同时又与耙耧山脉的封闭、顽固、愚钝密不可分。先爷,这个完全没有历史意识的耙耧人,在世界向他关闭了全部的光亮之后,他以自己的身躯换取永恒的再生。先爷将成为一种象征。力量、意志、反抗、生命的象征和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蔑视方式的象征。这对于已经化作玉米的先爷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那株玉米,那条盲狗和大旱的原野。还有,他唯一可支配的财产——他的身体。
在这里,阎连科给死亡下了一个新的定义:愤怒到极致的一种近乎幽默的表达。它里面包含了自嘲、无奈、反抗和某种率性。《日光流年》中杜岩对自己死后不能躺进棺材里耿耿于怀,最终做出了决定,自己躺进棺材,让儿子将棺材钉死,这样,司马蓝就不会再抬走他的棺材了,
杜柏首选了一颗长的,在口里嘬湿,如死人入殓前一样,念念有词地说,爹,你小心着,盖棺啦,躲躲钉儿,现在钉的是左,你往右边侧着。就当──当──当──地钉了起来。杜柏一锤一锤砸着,钉到第四颗时,他隔着棺材问爹,说你还有事情交代吗?爹说你抓紧成家立业,他说等我转成了国家干部再说。便从棺材左边拿起三个钉子,全部塞进嘴里,转到棺材右边,当、当、当地砸了起来,待十三颗钉子全部钉完时,杜岩的声音在棺材里已经变得瓮声瓮气,如在缸里说话一样,还有些霉腐的味儿。他说儿子,你把锤子放在门后,别再用时找不着哩。(《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