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只有我俩最亲了(2)

我和我母亲的疼痛 作者:赵敔


接母亲出院的人果然准时到了,但输液至少还要两个小时左右才能结束,这次母亲要求拔针。我找来的小护士显然是刚工作不久的新人,对母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说,来人也在一旁表示可以等。我知道,没有人能阻止母亲的决定,最终还是要按她的指示照办。

回到家里,母亲终于平静下来。吃过晚饭,我想她也累了,我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处理一些工作。这些天在医院和家之间穿梭,基本没有跟同事做过沟通,知道他们一定有应付不来的地方,但因为体谅我,几乎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转身想走的时候,母亲伸手拉住我,脸上温和体贴的表情让我不太适应。

“这世上,只有我俩最亲了。”这个开场白为接下来的谈话定下了临终嘱咐的调子。我知道这一天终归会来的—母亲终于开始交代后事了,其实她已经向甄叔叔交代过。她首先回顾了自己坎坷的一生,然后做了诚恳的自我检讨,承认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她有种种的过失,并希望我能给予原谅。她一直掌握着话语的主动权,没有给我任何插话的机会,其实此刻我也真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妈妈,我爱你。”“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妈妈,你是我最亲的人,我需要你。”这些话我在心里温习了好几遍,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它们太像肥皂剧里的台词。

“该吃药了,今天一定累了,早点睡吧。”这是我离开她房间前说的唯一一句话。

我看见父亲吐出来一口血,那血鲜红鲜红的,在雪白的医用弯盘里带着父亲的体温慢慢地洇晕开来,然后他的脑袋、胳膊、双腿失去了支撑,软弱地摊在床上。站在一旁的母亲猛地扑了过去,她伏在父亲的身上,眼泪哗哗地流,她喊着父亲的名字,用双手捧起父亲的脸,像是想要留住他最后的体温,不让他就这样在我们眼前慢慢地冷却。“去找李阿姨。快去啊!”母亲大声地冲我吼叫,声音里尽是悲伤和绝望。那天是五一劳动节,病房里只有一两个年轻的值班医生,母亲命令我去找的阿姨是本院的医生,也是父母的同学。我飞快地向她家奔去,我隐约知道,母亲是想请她来挽留住父亲,虽然从母亲的表情里我已经意识到,父亲死了—那个年龄的我完全不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我们用了十八个月试图改变的结果。

我一路奔跑、敲门、转达母亲的意思,然后再跟着阿姨回到病房。我没有哭,我忘记了哭,一切太突然,我来不及悲伤,我害怕我的悲伤会耽误抢救父亲的时间,然而,等我们回到病房的时候,他们正在把父亲推出病房。父亲被一块白色的床单盖着,床单的正中间有一圈红色的字,是这家医院的名字—这是父亲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单位,父亲原本会重新回到这里工作,原本我们三口之家可以不再分开,原本我会像其他同龄人一样跟父母生活在一起。那年,我真切地与死亡相遇,但我还是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弄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

“你不难过,我很高兴,也感到安慰,说明你很坚强。”我从母亲的眼神里读到了失望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言不由衷,我想告诉她:“你不能只相信你眼睛看到的,因为它不一定是全部的真相。”

当至亲的人离开了你,可怕的不是他肉体的消失,而是他一直在那儿—在你心里,但你再也不能感受他的感受,再也不能分享幸福与不幸、快乐与悲伤。

我看着她咽下今天最后一颗药,祈望药片能尽快把她带到没有疼痛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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