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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美与归属感

我和我母亲的疼痛 作者:赵敔


2012年1月21日

再过两天就是年三十,母亲尤其在意年夜饭这个形式。外公外婆在世时,偶尔会和从外地赶来的舅舅、姨妈或者表哥表妹们一起过年。后来家里的人越来越少,有时只有我和母亲两人相对而坐,即使面对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也索然无味,但母亲绝不会轻易加入到别人家的热闹中。再少的人也阻止不了她做下一桌的年夜饭。家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秩序、美与归属感,只要她还在,这一点就不会被改变。

吃过午饭,我们回家打扫卫生,离上一次大扫除已经很久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热情高涨地想要大干一场,还顺路在花店买了一大束母亲最喜欢的百合花。我想让母亲觉得,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们依然能保持这个家的清洁与温馨,这一定是她乐意看到的。可回到家,坐在洒满冬日温暖阳光的沙发上,我便觉得无法抵挡困倦。这个家好大啊,卧室、卫生间、书房、阳台、客厅、餐厅,还有最难打扫干净的厨房,无数可能藏污纳垢的边边角角,整整一百五十平方米。另外,还有十几盆花花草草需要浇水、培土。这样的工作量,仅是想想都令我泄气。在我离开家的十年里,母亲独自一人生活在这个空间里,经营着她的日常生活,家永远整齐、洁净,她不允许家里有任何杂物、灰尘,即便在她已经病重的时候。

她喜欢带领别人参观她的家,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展示和讲解,就像一个成功的设计师在解说自己的作品。听到赞许她的能干、品位时,她从不掩饰兴奋与骄傲。家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即便是一个临时的住处,她也会利用手边任何可以利用的材料让家整洁、明亮,所以,家里一定是以白色为基调的,白墙、白纱窗、白床单、白色的家具。在我的记忆里,连一件穿到破了洞的白衬衣,也一定要洗得洁白如新。然而,第一次站到这个空间里,我就没觉得这是我的家,一次次的搬迁,时间的痕迹已经被轻易地抹去,除了那些我和家人们的照片是过去的、旧的之外,一切都崭新得承载不了任何时间的记忆。十年了,这个家依然完美得像是供人参观的样板间。最后,我们也只是很形式主义地把能看到的地方擦干净。离开病房前,母亲特别交代,地板一定要用抹布擦一遍,用拖布擦过的地面会留下难看的痕迹,擦过的地板她总是要迎着光仔细地检查。母亲不喜欢痕迹,不论是时间,还是外力留下的。

而我越来越喜欢痕迹—也许是搬动家具时在墙壁上留下的划痕,也许是沙发上除不去的茶渍,也许是某位来访的客人抽烟时把烟头掉在茶几上的烙印,也或许是因为天长日久形成的某种特殊气味。看到这些痕迹的时候,便能心领神会地想到某个时刻、某个人、某件事,它们是时间留下的记忆,使得家庭成员之间有了某种隐秘的关联。但在这个家里,几乎看不到这些,有的只是与母亲有关的秩序、规矩和个人的审美。她将把这一切留给我、我们,在她撒手人寰之后,她留下的不止是一个物质层面上的家,还有秩序。这让我感到窒息,母亲甚至把这一切写进遗嘱里—这个家我只有居住权,无权对它进行任何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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