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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的另一首诗,或许要算两首,原本也不是从萨福的诗集,而是从朱湘的文集里读到的。
朱湘,今天即便是读过中文专业的人,怕也识不得这个名字了。他是20世纪20年代的清华才子,但过于浓烈的诗人气质使他无法适应按部就班的校园生活,于是仿佛是现实版《死亡诗社》的故事,他像“船长”那样说道:“人生是奋斗的,而清华只有钻分数;人生是变换的,而清华只有单调;人生是热辣辣的,而清华只是隔靴搔痒。”其后朱湘赴美留学,同样的问题迫使他提前回国,被推荐到安徽大学任英文系主任。
在美国虽然没有拿到学位,但他并不遗憾,他说:“博士学位任何人经过努力都可拿到,但诗非朱湘不能写。”若从精神层面看,这话漂亮得高洁;若从生活层面看,这话漂亮得沉重。
如果我们只以简历来了解一个人的话,朱湘的生涯简直会令人嫉妒,但不知怎的,他永远都对现实不满。他的身份虽然已从学生变成了教授,但校方依旧惹他动了气,他终于愤而辞职,并抛下了一句名言——教师出卖智力,小工子出卖力气,妓女出卖肉体,其实都是一回事:出卖自己!
如果写诗就是诗人的天职,那么除了写诗之外的任何工作无疑都是对诗歌的亵渎。朱湘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并且除了“诗人”之外,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任何其他身份。教授的月薪是三百大洋,足够让他过人上人的日子;写诗却赚不来一文钱,生活只能靠妻子打零工来勉强维系。于是,1933年12月5日,一艘渡轮将要驶入南京的时候,甲板上朱湘扔掉了酒瓶和一卷诗集,纵身跳进长江。这似乎不像一个诗人的死——那卷诗集只是一个不值钱的旧物,三等舱的船票是靠亲戚接济买的,那瓶酒是靠妻子打零工的钱买的。
也许只有诗人才能理解诗人,当时对于朱湘的死,苏雪林极艳丽地说:“生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
也许是这样吧,只是,朱湘的妻子肯定不会这么觉得。她若能诗,或许会想起黄景仁的伤心句子:“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朱湘若能作答,当亦用黄景仁的句子:“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
朱湘投了长江,苏雪林却用“悬崖撒手”这个意象来理解他。朱湘喜爱萨福的诗,精心翻译过萨福的诗,所以他最后也许不是对这个世界绝望,而是为了摆脱某种无望的爱(或许正是对诗歌本身的无望的爱)而去冒险寻找自己的新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