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去累积经验。老头对赶马车颇有一手,如今这一手你说还有啥
用? 柏杨先生年轻时以会吹喇叭闻名于世,周围五十里,无不知有我
这么一位音乐家,可是如今便英雄无用武之地矣。台湾省立师范大
学堂音乐系的学生老爷,还能向我请教耶? 这不是说他们轻视喇叭,
而是说他们用的乃洋式喇叭,曲曲弯弯,其式样之奇,我连听说过都
没有。呜呼,现在老年人唯一可以自傲的,恐怕只有“德行"这一项
矣,这一项如果站不住,则只好靠表演“悔改"过 日子。有些人作了
一辈子恶,到了老头,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便为年轻人立下
榜样 ,奇哉。
9.乐园·战场·坟墓
即令是崇高的德行,和必须靠累积才能得来的知识,在高度的工
业社会之中,也得小心运用。英国哲学家罗素先生,应该是全世界都
闻名的人物矣,他对俄国的认识,明察秋毫,他的反俄理论,简直挖进
俄国的心窝,现在自由世界的反俄观念,一部分受他思想的指导。可
是,可能是太清楚啦,反而变成太糊涂之故,他忽然发表言论,提倡亡
国保种主义。他说与其冒核子弹把英国人全部杀光的危险,不如索性
亡了国,让俄国统治算啦。盖根据他阁下的研究,历史上任何暴君也
好,暴政也好,都不过是一阵眼前欢,可怜的小民固然苦不堪言,但终
必有一天来一个大翻身,仍可以过快快乐乐的日子。而一场核子战下
来,小民绝了种,即令第二天暴君暴政垮了台,还有啥用处乎哉?
他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哲学,主张宁为瓦全,不为
玉碎。这种想法当然有坚强道理,尤其是俄国人会大喜若狂,鼓掌欢
迎。再加上罗素先生的盛誉,简直成了一股投降狂潮,闹得轰轰烈
烈,晕头转向。英国政府无可奈何之余,只好向法院告他阁下一状。
30 I 西窗随笔
这是全世界最瞩目的一场官司,大家都屏声静息,瞧法律能不能斗过
哲学。如果换了中国,帽子铺掌柜的飞出一顶帽子,便啥都解决,秦
桧先生的一项“莫须有",就杀了盖世英雄岳飞先生,何况糟老头罗
素先生乎? 可是英国法庭不能那么瞎搞,它要叫人口服心服,官司的
结果是罗素先生输啦,被判罚款,法官的判决书上没有一句刀光血
影,但却说了一句更伤心的话。该话引自《圣经》,日“:老年人并不
全是对的。”呜呼,法官如果弄顶帽子,小民还有反攻余地,如今直接
击中老头要害,等于弄团臭狗屎塞到尊嘴之中,吐又吐不出,咽又咽
不下,只有往肚子里流泪之一法也。这位法官的一纸判决,不但判决
了罗素先生一个人,也判决了全体老头,哀哉。
正因为连老哲人都不行啦,老年人虽不能说动辄得咎,一无是
处,但也因此之故,更加寂寞。俗云“:贫居闹市无人问,富住深山有
远亲。"工商业社会上年龄一项,逐渐地也进人这种境界“:老住闹市
无人问,壮住深山有远亲。”工商业社会最大的一项迹象,就是老年
人地位没落,和因此项没落而招来的寂寞。在美国,有些老头老太太
死在浴缸里三四天,一直等自来水从楼上流下来,才被发现。他有儿
女乎? 日有。儿女们都为生活奔忙,不到约定的日子,无暇相见也。
世人都知道美国是儿童的乐园,中年人的战场,老年人的坟墓。
其实何止美国如此,任何一个工商业发达到某一种程度的社会,都有
这种现象。呜呼,一个社会一旦成为中年人的战场,其结果一定成为
老年人的坟墓,坟墓的意义并不是说老年人都战死啦,或是真的把老
头老太婆一律活埋,而是指的寂寞。盖年轻人全体上阵打仗,一分一
秒都性命交关,怎能有时间膝下承欢乎? 不但没有这份心情,也没有
这份精力。前些时看报,一个从美国回来的老头,写了一篇文章,说
他游新大陆时,恰逢老友某寓公恶盈满贯,被阎王抓走。下葬之日,
朋友们纷纷光临,死人有一个儿子,是死人在他三岁时带到美国,因
而成了美国公民,当了工程师。按目前的行情,他应该十分感激他爹
才对,虽不必匍匐奔丧,但至少也应亲视含殓。想不到该儿子左也不
来,右也不来,好容易来啦,向着棺材,行了一鞠躬之礼,然后不断瞧
神魂颠倒集 I 3 l
表,尊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结果竞没等到把土埋好,就拔腿先走。
该文上说,众老友伫立墓头,呆呆相望,想前想后,禁不住流下老泪。
美国社会上老人的寂寞,使人心碎。去年(1 963 )1 O 月,旅居各
国的华侨,纷纷组团回台湾。一位美国老华侨曾在北投看了一块地
皮,想盖一座新村,专门容纳旅美的华侨老头。嗟夫,有人说这是一
幕“悲剧”,我想这没啥可悲的,倒是有啥可气的,应称之为“气剧"。
一个堂堂的中国人,当年轻有为的时候,闯到洋大人之国,拳打脚踢,
把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贡献出去,谁要提他是中国人,他就跟谁不共
戴天。一旦春尽红颜老,在该夷社会上没人理会——土生土长的美
国老头都寂寞不堪,异国异种的老头当然更糟,这时候才想起到底还
是中国好,把骨头架子拖了回来,你说叫人生气不生气哉?
其实,也没啥可气的,落叶归根,我们还是无限欢迎。问题却在
于,中国的老头,也正在开始往寂寞的路上走,虽没有美国那么激烈,
但也够惊人的也。而且既然是往那条路上走啦,终有一天也会走到
同样高峰,想起来叫人直冒冷汗。柏杨先生幸亏现在眼也花啦,牙也
掉啦,距驾崩之期不远,如果再迟三十年才老,恰好赶上“坟墓"的最
高境界,真要伤心死矣。
不过即令如此,现在的老头,也比不上二十年前的老头,更比不
上二百年前的老头。我有一位总角之交,当然也是老头啦。有一天
气呼呼光临柏府,我以为三作牌修理了他哩,原来他在生他小儿子的
气。生的啥气,知道不知道没有关系,需要知道的倒是他阁下两句
话,他在我劝了几个小时之后,叹日“:老哥,我现在才想到‘生不逢
辰’的悲哀。从前我们小时,父权高涨,老头值钱。如今我们老啦,
却碰到儿童乐园,老头又不值钱啦。"哀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