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从未直接读庄子。四十年来我断断续续间接读他,悟他,一似他的断想,楔子般打入事物,使物疏松。思想的核心要素乃是生发思想。
思想所到之处,生活扑面而来。
不要得鱼忘筌,不要急功近利,不要因小失大,不要画地为牢,不要作茧自缚,不要邯郸学步,不要做坎井之蛙,不要穷奢极欲,不要“吮痈舐痔”得豪车,不要“一微尘里斗精神”……概言之:不要物于物,不要伤害自然,不要异化太甚。要学庖丁解牛,同时把握事物的局部和整体,游刃有余。为政者要懂一点无用之用,无为而为。要做那只享受轻盈的、充满可能性的蝴蝶,从美丽中来,到美丽中去。以审美意象观照生活,创造生活,最大限度减少生存的板结与固化,解构李泽厚先生奉为圭臬的所谓实用理性。
现实之位移,生存的敞开或遮蔽,李教授知否?知否?
荷尔德林:“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庄子是孔子的对立面,也许类似反物质与物质。运动本身会构成它的反运动,二者的能量都是难以测量。世界各地的孔子学院当考虑这一辩证关系,不能让孔子独大。
请看毛泽东的神来之笔:“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庄子飞得再高也是面朝人间的,逍遥,乃是人间城郭之上的逍遥。
人类一切有效的思考都关乎人的生存,抵达生活世界,维系生活之意蕴层。
庄子盘腿坐地搓绳子,双腿夹绳子,闭眼不差分毫,睁眼却观书,目光如电,“所学无所不窥”(司马迁)。编草鞋织草帽熟能生巧,麦草谷草变化无穷,犹如语言的镶合,犹如阴阳之互生,犹如元气的聚散。草鞋匠兼思想家看见了有形之物,更洞察了无形之气。他随口讲一句“至小无内”,就给现代物理学出了一道大难题。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庄子和老子一样不能被穷尽。一种永在当下的思想会是什么样的思想呢?八年前我写下这个句子,献给马丁·海德格尔的三十周年祭。海氏的父亲是木匠,他自己也善于摆弄钉锤锯子,著名的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是大师亲手建造,那是一块冲向全世界的思想高地,早已进入人类文明的传承。
海氏洞察事物之幽微的“在手性”、“上手性”概念,就是在钉锤的起落间悟出的。
劳心之俊杰往往善于劳力。一切科学,源于前科学的日常领悟。
嵇康打铁,为何二十年打不够呢?诸葛亮为何躬耕南阳而抱膝长吟?苏东坡为何植树、酿酒、种药材、造房子、修水利一生不倦?维特根斯坦为什么要一夜间送掉天文数字般的遗产,甘愿做一名学校的穷园丁呢?《南华经》中,有触类旁通之答案。
关于庄子,先写到这儿吧。
末了,推荐陈鼓应先生的书:《庄子今注今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