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扇了他一个耳光,他就没敢再说。
他回到家要把挨打的事说给爹的,爹却正把那套锣鼓往他家的土楼上放,他以为又要敲锣鼓了。爹告诉他这套锣鼓一直在常三爷家,常三爷年纪大了,常三爷的儿子老谋着要把锣当烂铜烂铁卖了去买黑市粮呀,常三爷就让爹存到他家的。
这锣鼓从此就放在他家的土楼上,再也没有敲过。有一年村里有个叫朱能的人来他家借小米,他家没有秤,也没升子,朱能说你家不是放着锣吗,给我量上一锣。他爹从土楼上取锣,锣里竟然有一窝新生的老鼠。用锣量了一锣小米,朱能却是把那一锣小米做了干饭,一顿吃了。
朱能坏了村子的名誉,周围生产队的人都在嘲笑,说沙百村的人是饿死鬼托生的。
在他七岁的那年,娘得了一种病,就是腰越来越弯,好像她背上老压着个大沙袋似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了天。爹把他寄养在了城里的姑家,就在那里上学。村里的事自那以后他便知道得少了,只晓得爹在后来像太爷年轻时一样,吆起了马车。但爹吆马车不是去拉客,爹是到城里拉粪车。每个星期六了,爹都要来姑家的那个大杂院收粪水,辕杆上就吊一个麻袋,里边装着红薯,或者是白菜和葱,放到姑家了,便在厕所里淘粪,然后一桶一桶提出去倒在马车上的木罐里。那匹老马很乖,站着一动不动,无论头是朝东还是朝西,尾巴老是朝下。淘完了粪,爹是不在姑家吃饭的,带着他回沙百村过星期天,他便坐在辕杆上。
他是每个星期六都坐粪车的,一直坐到了中学毕业。
这期间发生了多少事啊,比如,他娘死了,他爹摔断过腿,头发一根一根全白了,他又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再在一家报社上班。
就在他再一次回到沙百村,要把辞退工作准备经商的想法说给爹,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他家的院子里拥了好多人。这些人在从土楼上往下取锣鼓,鼓是皮松了,重张拉紧钉好,而锣也锈了几处,敲起来还是震耳欲聋。他那时真笨,以为他们要闹社火,还纳闷着沙百村从来就没有闹过社火呀。
院子人说:征地啦,征地啦!
他说:土地又改革呀?
院子人说:你还是城里人哩,你不知道征地?!
他当然知道征地,好多城中村都征地盖楼房了,可他哪里能想到,沙百村距城这么远的,怎么就征到了这里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