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张挚(字长公)曾官至大夫,因不取容当世而终身不仕;东汉杨伦(字仲理)曾为郡文学掾,因志乖于时而去职。正如清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中所说的,此诗是“借古人仕而归者,以解其辞彭泽而归隐之本怀”。称颂古人不取容当世的“高风”也就是肯定自己不愿媚俗的操守,诗的前部分是借古人以自况,后部分诗人则直抒其抗俗乖时的勇气,清温汝能认为“末数语颇有傲世之意”。“世俗久相欺”是“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根源,同时也可以说是“真风告逝”的结果。人们的语言掩饰了自己的本心,其行为又有悖于自己的本性,随着生命真性的逐渐泯灭,大家所追逐的对象非荣则利,袒露本心立足本性的那种真人无影无踪了。陶渊明归隐正为的是拒绝“大伪”以守护真性,所以他对流俗的“悠悠谈”“恨不决绝”,对世俗的褒贬毁誉不屑一顾,“何为复狐疑”,“请从余所之”,大有“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罢”的气概。
因此,“养真”还必须具有独立不迁的内在坚定性,否则就没有力量抗拒世俗的“悠悠谈”,也没有勇气回绝“田父”们的“回驾”之劝,自己生命的真性又将迷失于世俗的浮嚣之中。正由于此,陶渊明诗文中对松、柏、菊、玉、石等意象十分偏爱: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归去来兮辞》
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辞》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饮酒二十首》之四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饮酒二十首》之五
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和郭主簿二首》之二
松、柏、菊取其傲寒斗霜的品格,玉石取其坚贞不移的节操,诗中的这些意象都是诗人自己人格的写照,“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更是他自我形象的投影:在贪竞媚巧的世风中仍不改其志,不丧其真。《饮酒二十首》之八中的青松与诗人则完全合而为一了: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一场严霜过后,原先东园里那些青翠葱茏的杂草杂树顷刻便枯萎凋零,而被这些“异类”遮没的青松此时反而风姿卓立。青松在夹杂于树丛的时候容易被人忽略忘却,甚至被杂草杂树吞没遮掩,当它经霜后巍然不凋时,人们才惊叹它的傲兀雄奇。诗人一边提壶把盏一边抚摩经霜犹绿的松干松枝,离开了青松还禁不住要恋恋不舍地回头顾盼,这种情形不是他偶一为之,《归去来兮辞》中也有“抚孤松而盘桓”的句子,可见他对青松一直是“情有独钟”。陶渊明之所以那样“与松亲爱之甚”,是由于他从青松那儿照出了自己的影子,也由于他从青松身上悟出了自己所当取的人生态度:随波逐流就会为流俗所吞没,迥拔时流才能自露天真、卓然挺立,所以诗的结尾说:“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人的一生既然如此偶然和短暂,干嘛还要让自己牵于尘网役于仕途呢?叶又生评此诗说:“‘独树众乃奇’,‘禀气寡所谐’,渊明岸然自异,不同流俗,不如此不成渊明。”应像青松那样不与时俯仰,超然于人际得失,傲然于流俗毁誉,这样才能保得性命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