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少论者往往将魏晋士人描写成潇洒出尘宅心世外的神仙,因而掩盖了当日士风滑巧浮伪的一面,早在陶渊明发出“大伪斯兴”之叹以前,西晋的潘尼在《安身论》中就已痛斥道:“弃本要末之徒,知进忘退之士,莫不饰才锐智,抽锋擢颖,倾侧乎势利之交,驰骋乎当涂之务。朝有弹冠之朋,野有结绶之友,党与炽于前,荣名扇其后。握权则赴者鳞集,失宠则散者瓦解,求利则托交颈之欢,争路则构刻骨之隙。于是浮伪波腾,曲辨云沸。”士人们一方面为了利禄而圆滑机巧,另一方面又极力回避“巧宦”恶名。连“拜路尘”的潘岳也以“拙者”自诩,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言拙信而有征”,而且声称要“身齐逸民,名缀下士”,“优游以养拙”。但是,这些名士们所谓“养拙”不过是身心的“优游”加上口腹的享乐,“陆摘紫房,水挂赪鲤。或宴于林,或禊于汜”,相反,陶渊明的“守拙”则要坚持终身的辛苦耕作,要忍受“弊襟不掩肘”的贫贱生涯,“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是“守拙”不得不付出的生活代价(《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孔子所说的“耕也,馁在其中矣”虽出于对务农的蔑视与偏见,但在中国古代倒是一句实话,躬耕“守拙”就只能与贫穷做伴,不能甘于贫穷就不可能“守拙”,真正的“拙者”不可能有“陆摘紫房,水挂赪鲤”这样奢华的享乐,陶渊明老来还常叹“躬耕仍不救穷”: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
——《杂诗十二首》之八
“代耕”一词来于《孟子·万章章句下》篇:“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陶渊明辞官归隐以后一直辛勤地“业田桑”,虽然“躬亲未曾替”,可是连饱肚的“粳粮”与御冬的粗布也“不能得”,其饥寒穷困之状的确“哀哉亦可伤”!落到“寒馁常糟糠”惨况的原因是他否定“代耕”而选择“躬耕”,拒绝机巧而谨守“拙生”。
既然穷与“拙”是相伴相随的孪生兄弟,那么要“守拙”就得守穷。陶渊明在《有会而作》序文中说:“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裁通,旬日以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下面的诗歌就是诗人在“饥乏”中所“述”之志: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遗。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