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陶渊明同预“浔阳三隐”的周续之,被时人揶揄为“通隐先生”,与许询、刘惔可谓貌异而神同。他早年入庐山事沙门慧远,后来“不尚峻节”,屡屡游于权门,以致招来许多物议,当时曾有人当面质问他:“身为处士,时践王庭,何也?”这位自认为得出世之美的处士振振有词地辩解道:“心驰魏阙者,以江湖为枯槁,情致两忘者,市朝亦岩穴耳。”以处士身份游于“王庭”这种谄媚行为,在“通隐先生”的嘴中不仅高于“心驰魏阙者”的贪恋禄位,似乎也高于“耦耕自欣”者的淡泊淳贞,因为后者还未臻于“情致两志”,不知道“市朝亦岩穴”的妙理。这真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陶渊明与这位“通隐先生”有往来,萧统《陶渊明传》载:“刺史檀韶苦请续之出州,与学士祖企、谢景夷三人共在城北讲礼,加以雠校。所住公廨,近于马队。”为此渊明写有《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一诗:“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道丧向千载,今朝复斯闻。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在马厩旁边“讲礼”的确有辱斯文,此诗不只是泛泛地“语函讽刺”,而且其主旨集中在“讥苟就也”。千载之下读其诗仿佛仍能见到陶公对“通隐先生”的鄙夷之色。
仕与隐是士人根据自己的主客观条件而做出的不同人生选择,原无高下雅俗之分,但是,出仕就必须履行和完成自己的一份社会责任,归隐则应当承诺或守护某些被颠覆了的人类价值。如果“居官无官官之事”,归隐又不忘世俗荣华,那么就完全失去了仕与隐的本来意义。如果仕者和隐者都缺乏真诚,贪禄慕荣则羞羞答答,好名又耐不住寂寞枯槁,那么,仕和隐都同样自私,同样虚伪,同样俗不可耐,同样极其无聊。
陶渊明外表看上去也许不如许、刘辈那般潇洒出尘,但他真正做到了“情不依世”,不同于许询的俗虑缠心;他真的能解去印绶轻官忽禄,不同于刘惔的纡青佩紫;他归隐以后仍然结庐人境,不同于刘遗民的离群索居。当然,他归隐真正独特的本质和意义,真正区别于上面这些岩隐、朝隐、通隐之辈的,主要还在于他不仅其身远离官场,而且其心“不慕荣利”,在于他既挚爱人间又超越人世。这使他身在世俗又不染世累,处于尘世又不缨尘网,充满人际关怀又不受人际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