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价格低廉,单程一两小时,日夜穿梭,不做清洁打扫,车内气味可想而知。一小半的乘客总归是福州大娘和打工仔们,各持手机,方言抑扬顿挫,震撼全车。又穿插着衣着落拓的大胖黑人,或矮小精瘦的墨西哥人;最后几位模样尚好,然而表情极不自然的,便是零零星星的白皮肤男女乘客。别人都没什么,唯独他们几位,那神色、做派,站起来怕磕着脑袋,坐下去怕脏了裤子。看那女孩,板着脸,绷着脖子:生怕谁碰了她的皮包,看她一眼,甚至要求与她并排坐。省那几十美元,不惜屈尊与“族裔人士”打成一片,真难为他们喽。在这臭烘烘的车上多坐几回,我亦不再感叹祖国何以尚未融入世界。
小镇生活乏味,只得频繁乘大巴上纽约找朋友散心。慢慢地,我亦不能不注意到由大巴转入郊区小火车时,整个人群格局发生的明显跳跃。简而言之,小火车的乘客基本上是白人,因为“绿色郊区”大抵是“白人”的同义词。出于环境的考虑,也许还出于潜藏内心的遗留自卑和攀爬心理,我选择与当今美国中产阶级白人比邻而居。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不智的决定。在我住所的周围,极少见到行人,除了歪歪斜斜的老者和放学的孩子。但每次踏上小火车,从各个角落射来的极力掩饰但明显戒备和异样的眼神,使我不能不怀疑自己患了妄想症。直到有一两回无端陷于与检票员的微小争执,立时又感受到数对尖利的眼神直直朝我射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对那些眼神背后的无声信息,并不是我做了过分夸张的想象。
现在是2010年,不是1910年,我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莫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融”来“融”去,“融入”了半天,这颗果子的深处与内核,竟是这么一团东西。这些年,我不在美国;发生了“9·11”恐怖袭击事件、伊拉克战争、金融危机。20年前进步热情的小姑娘,如今成了愤愤不平的老婆娘。随“冷战”胜利而来的全民优胜感,90年代的扩张狂、物欲狂,全都成了遥远的记忆。阳光下五彩缤纷的水泡气泡散去了。从搁浅的船上,看清了一潭死水下亘古不变的黑色礁石。我坐在回家的小火车上,无法想象出是谁把选票投给了一位能言善辩却碌碌无为的黑总统。美国白种人的心态发生了实质性变化,尤其是在社会中层和下层。
三
我也须得上班,出差,常去别的城市。浮光掠影,在不认识的地方泡个三五天,享受一点新奇和未知,感觉好些,特别是当繁忙的事务占满了每天的时间。不过,随便登上一列火车或一班飞机,只要是互不相识的公众临时聚集场所,还是时时察觉到人群中隐约的相互戒备、排斥,甚至畏惧。这种阴暗能量,超乎我的想象。25年前,我刚到美国时,似乎尚未如此。我那个小镇上原来两家书店,都已关门大吉,也找不到几家像样的咖啡厅、餐馆。人们显然大部分时间坐在家里,不和陌生人分享公共的空间。
有时我凝神回忆在其他国家旅行时的一些细节,试图找出某种答案。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之间,真有那样大的不同?或是我,一个敏感的异乡人,自己杜撰出来太多的错觉?在许多国家,我语言不通,谁也不认识,算是彻彻底底孤家寡人了。若要说种族文化的疏离性,岂不比美国更严重百倍?然而我每天出门,看看灰蓝的天空,沉寂的人群,在晨风中抖动的树叶,却感到漫无边际的从容、欢欣、自由自在。
绝大多数的欧洲和亚洲城市,都为闲散遛弯的行人,提供了多多少少参差层叠的细节感和环绕感:怪异的招牌,弯曲的小道,褪色的旧门,巷里的酒香。按中国人的通俗话,这叫“人气”。酸一些的文化人,可以添上“情趣”、“底蕴”、“厚重感”或别的什么形容词。平凡人参与不了帝国兴盛的大事业,只是柴米油盐、生老病死而已;所有那些无聊细节,便是生活的见证、家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