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曰:
黄帝不是西方的宙斯神那样由自然神发展来的、无任何历史依据的纯然神话人物。长期以来,他作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以一位真实的历史人物而存在。当然,他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历史人物,他已经成为一种综合体,一个文化符号,因此,在他身上也必然存在着基于祖先崇拜与民间信仰而高度神化的因素。
一般地说,奉祀神灵,须借助于中间媒介;而生人与先祖之间,则可以自然亲合,无须仰仗其他媒介的参与。轩辕黄帝,尽管他在中华民族心目中至高无上,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头号人物,顶尖级的文化英雄,甚或具有古籍中记载的“黄帝四面”的神怪形象,但后世子孙却宁愿让他成为具有“亲缘”关系的可亲可敬的共同祖先,而不想把他推上巍峨高耸的神坛,送进玄之又玄的神仙王国中去,像弥尔顿所咏叹的:“深不可测的海洋,无边无际,苍苍茫茫,在这里,长度、宽度、高度和时间、空间,都消逝不见。”
幼读《诗经·甘棠》三章,深为人们怀念召伯的真情所感动。召伯虎为申伯筑城盖房,划分方田,规定租税,劳绩颇著,申伯的子孙和当地一些群众很感激他。为了寄托对召伯虎的深情怀念,他们加意保护召伯虎宅前的一棵甘棠树,并吟唱道:“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居住)。”然而,如果以之比于陕西黄陵人民热爱“人文初祖”黄帝而及于黄帝陵的柏树,那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出铜川市北行数百里,弥望尽是赤裸裸的荒山秃岭,唯独黄陵县的桥山长满了葱葱郁郁的翠柏,宛如黄褐色的地毯上镶嵌了一块绿宝石。名闻中外的黄帝陵就坐落在这里。1937年,谢觉哉代表边区人民政府谒陵时写了一首词,上阕是:“远望郁苍连,抱岭环川。成林古柏势参天。万里荒原青一点,愈见森然。”可说是确切的写照。
作为中华民族的始祖,轩辕黄帝数千年来一直受到人民的敬仰。人们在四平方公里的陵区栽植了近十万株翠柏;而且,世代相传,互相诫谕:不得砍伐黄陵林木,甚至连枝条也不能随意剪伐。这种情感的形成,是有其深厚的社会、历史根源的。
同葱葱郁郁、气壮河山、实实在在的黄陵古柏相对应,有关黄帝的历史却像天上过往的烟云那样,显得过于飘忽而玄渺,甚至只能到上古神话传说中去求证。
大约在距今五千年前,当中华民族还处在向蒙昧状态告别的时节,轩辕黄帝便率领他的部落在陕西北部高原一带开基创业。而后,又沿洛水南下,东渡黄河,定居于涿鹿之野。
古代传说中我国境内从西到东,自南而北,散居着许多不同的氏族与部落。他们各自平静地生活在所处的空间地域,互不干扰,也很少往来。后来,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各氏族、部落间在财产方面出现了差别,部族间的共同利益与矛盾冲突也逐渐形成。《史记·五帝本纪》载:“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这表明华夏族的部落联盟,原是以炎帝神农氏为首的。伴随着黄河流域的历史进入崇尚武力的时代,各部落之间相互侵陵攻伐,暴虐百姓,而炎帝对此无能为力。于是,“草昧英雄起”,黄帝教民习用干戈,以征伐那些肆行暴虐而残害百姓的人。这样,各个部落便转而前来朝拜并归服于黄帝。黄帝“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在涿鹿之野,率领许多过去曾以熊、罴、狼、豹、豺、虎为图腾而现在仍以它们作名号的氏族部落,挥舞着用雕、鸢、鹰、鹖的羽毛制作的旗帜,历经几番苦战,打败了炎帝部落。从此,华夏集团强大起来,为后来赢得对东夷、苗蛮的战争积蓄了实力。
《逸周书》《太平御览》《山海经》等中国古代典籍还记载了另外一种传说:先是炎帝部族同东夷蚩尤部族发生了激烈冲突,但战争失利,丢失了固有的疆土,便向黄帝部族求救。于是,炎、黄两部族联合起来同蚩尤作战。当双方鏖战方酣、胜负未分之际,具有神性的蚩尤,突然张开巨口,喷出滚滚烟雾,使黄帝部族的队伍迷失了方向。为此,黄帝制作了一台机械,车上有铁制仙人,伸臂指路,无论车子如何转动,它都指向南方,人们呼之为“指南车”。靠着它的帮助,黄帝军队冲出了重围。蚩尤又在风神雨伯的帮助下,瞬时刮起卷地狂风,暴雨从天而降,地面顿成泽国。黄帝也施展神威,唤来女神旱魃助阵。旱魃体内贮满超量的炎热,她一来到战场,风神雨伯连同狂风暴雨便消逝得杳无踪影。黄帝乘胜反攻,蚩尤战死,余部向南逃窜。通过这场激战,充分展示了黄帝部落所向无敌的实力,从而奠定了他在各个部族中的领袖地位。
古书中,黄帝也写作“皇帝”,其含义为“皇天上帝”。传说在神话王国中,其他诸神分管东西南北各方和春夏秋冬四季,而他则雄据中央,成为地位最高的天帝。各部落间遇有争执事端,一律向他提出诉讼,由他以领袖身份裁断是非,协商解决。古籍记载,黄帝在位一百年,期间,群黎安居乐业,敦睦礼让,风调雨顺,岁时丰稔,开创了一个人世间的乐园。
战胜攻取之后,他与臣民一起,主要致力于创造各种凝结着聪明才智的大量物质和精神财富:首创井田制度,划分地块为“井”字,四围八家为私田,中间一块为公家财产;建立雏形的政治体制,划野分疆,析全国为九州;设官司职,提出以德治国、修德振兵、以德施天下的主张。从前部落间作战,只是投掷石块,通过发明弓箭,提高了战斗能力;并演习阵法,布成队列,指挥兵员有序进退。教人以泥土木石建造耐用的房屋,剥下兽皮,用以制作衣裳;制造舟车,将粗大的树木从中刳空,放入水中载渡过往行人;同时,把直木插进两个圆轮中间,使之运转并带动平板前行,逐渐发展成后来的车辆;烧制陶器,捕鱼狩猎,播种五谷,饲养六畜,创医学,造文字,制乐器,调音律,全面开创了中华文明。孙中山先生有诗赞曰:“中华开国五千年,神州轩辕自古传。创造指南车,平定蚩尤乱,世界文明,唯有我先。”
实际上,产生于文化史源头的神话所记录的历史,并非超人或英雄的个人行迹,而是诗化了的整个民族生活的折光映现。作为一个时代的文明交汇点,它总是把大范围的时空信息压缩到一个时段或一个人物身上。上述那些发明创造,无疑是历经很长时间并由多人共同完成的;但在没有“上帝观念”的族群,黄帝作为远古史上“英雄时代”深受群众爱戴、而且尚未脱离生产实际的英雄祖先,这些旷世殊勋便自然地统统归结到他这个综合体上。
中华民族素有尊宗法祖的传统。对于首次统一中华民族、开创中华文明、功昭日月的“人文初祖”轩辕黄帝,其景仰、热爱之情自可想见。有一个历史传说,颇具典型性——
黄帝到了一百一十八岁高龄,仍然乘车到各地巡视。这一年他来到了现今的河南省,提议采用附近的铜在山下铸一个高一丈三尺的巨鼎,其实,也就是一口硕大的铜锅。目的在于举办一次盛大的庆功宴会,来招待各个部落的酋长。就在巨鼎铸成之时,突然晴天一声霹雳,一条巨大的黄龙垂挂着长须,自天降下。原来是玉皇大帝垂念黄帝的丰功伟业,特意派出黄龙来接他返驾升天。黄帝深情留恋着他所开创的事业和长期同甘共苦的子民,但天命难违,只好唯唯从命,跨上龙背,冉冉归去。
当黄龙飞越陕西桥山时,黎民百姓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一个个频频挥手,痛哭流涕。黄帝深受感动,遂驾龙徐徐下降,殷情告别。人们哪里肯放他去升天,都执意挽留,牵衣顿足,围拢不放。巨龙见势不妙,乘人们低首垂泪之机,驮着黄帝腾空而起。民众赶忙拉拽,结果扯下了黄帝的一块衣襟、一只靴子和随身佩带的宝剑,而黄帝本人则跨龙飞走了。当地民众便把这些衣物封葬于桥山之巅,起冢为陵,封土植树,这就成了今天的黄帝衣冠冢;而其所在地也被命名为黄陵县。
《史记·封禅书》中也有类似记载。究竟是太史公采用了神话传说,还是民间传说演绎了《封禅书》中的记述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从春秋战国时代开始,黄帝陵就接受祭奠,这从孔子、孟子的谈话中,可以得到证实。秦汉以降,已经形成了制度。汉初于桥山西麓建起了轩辕庙。唐代宗大历五年,正式把这种活动列入国家祀典。北宋开宝二年,因沮河水泛滥侵蚀,桥山西麓发生崖塌土崩,威胁庙院安全,地方官员上奏朝廷,由太祖赵匡胤亲降御旨,将轩辕庙迁至东麓,就是现今的所在。据文献记载,历朝帝王亲自祭扫黄帝陵共达七十六次,其中明朝十次,清朝二十六次。
千秋万代,黄帝活在人们心中,已经形成凝聚中华民族的一种力量,一种象征。每个中国人都自认是黄帝的子孙,视黄帝为中华民族共同的祖先,并以此自豪。与此相联系,甚至黄的颜色以及相关事物都跟着沾上了荣光。我们被称为典型的黄种人;我们的文化发源于地质史上的黄土期,我们的老祖宗生活繁衍于黄河沿岸、黄海之滨、黄土高原;地位最尊者黄袍加身,黄鹄比喻贤才高士,黄钟大吕用来形容庄严正大的音乐或者辞章;皇帝的公告叫黄榜,太守衙中正堂叫黄堂,好日子称为黄道吉日,死后的去处则称作黄泉;政治经济文化的繁荣时代叫黄金时代,美好完善的境域叫黄金世界,广播电视一天中收听、收视率最高的时间称为黄金时段。
这里有一个黄帝的神格与人格的定位问题。显然,黄帝不是西方的宙斯神那样由自然神发展来的、无任何历史依据的纯然神话人物。长期以来,他以一个实实在在的部落酋长,而且是华夏民族的先祖的身份,作为一位真实的历史人物而存在。无论他同蚩尤的战争还是与炎帝的战争,都是先民部落之间,或为争夺空间、或为争夺财物而进行的正常的生存手段。当然,他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历史人物,他已经成为一种综合体,一个文化符号,因此,在他身上也必然存在着基于祖先崇拜与民间信仰而高度神化的因素。
在我国,祖先崇拜与神祇信仰,也就是敬祖与祭神的传统,是并肩存在,相辅相成,却又迥然各异的。这两种崇拜形式源于不同文化系统的碰撞与融合。祖灵是父祖的远古延伸,尊宗法祖,更具有源远流长的中华一统的民族特色。一般地说,奉祀神灵,须借助于中间媒介;而生人与先祖之间,则可以自然亲合,无须仰仗其他媒介的参与。轩辕黄帝,尽管他在中华民族心目中至高无上,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头号人物,顶尖级的文化英雄,甚或具有古籍中记载的“黄帝四面”的神怪形象,但后世子孙却宁愿让他成为具有“亲缘”关系的可亲可敬的共同祖先,而不想把他推上巍峨高耸的神坛,送进玄之又玄的神仙王国中去,像弥尔顿所咏叹的:“深不可测的海洋,无边无际,苍苍茫茫,在这里,长度、宽度、高度和时间、空间,都消逝不见。”
1935年,正当祸深寇急,国脉艰危,中华民族面临着存亡绝续的严重时刻,全国各地各界爱国人士发起祭扫黄帝陵的活动,以号召民众,戮力同心,共赴国难,团结御侮,并规定每年清明节为中华民族扫墓节日。新中国成立后,对黄帝陵、庙整修一新,并把它列入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编为“古墓葬第一号”。
今天我们看到的黄帝陵,高三米六,周长四十八米,墓碑上刻有明嘉靖年间唐锜书写的“桥山龙驭”四个大字,祭亭中央碑上的“黄帝陵”三字为郭沫若手书。在古轩辕庙的“人文初祖”大殿,塑有威仪万方、器宇轩昂的黄帝像。院内,古柏参天,浓阴翳日,十五株树龄超过两千年的古柏分列两侧,像甲胄森严的卫士一样肃然挺立,迎候着前来瞻拜先祖的炎黄子孙和远涉重洋的国际友人。其中一株已有五千年历史,传说是“黄帝手植柏”。树高二十米,树干周长达十一米,七人尚不能合抱,故有“七搂八拃半,疙里疙瘩还不算”之说,被国际林业专家誉为“世界柏树之父”。乾隆年间一位署名“长白世臣”的诗人赞美道:
古柏森森不记春,陵宫犹自享明禋。
轩辕制起功常在,永使余波惠子民。
数千年风刀霜剑,没有能摧折这些黄陵古柏,它们年复一年,长得益发苍劲挺拔,表现了极强的生命力。它们象征着中华民族坚不可摧的勃勃生机,也显示出炎黄子孙超强的凝聚力、向心力。近代台湾著名爱国诗人丘逢甲的诗,最能表达这种爱国怀乡、敬宗法祖的情怀:
天下万山祖,其名曰昆仑,昆仑有南支,万里趋越门。
人生亦有祖,谁非炎黄孙?归鸟思故林,落叶恋本根。
我在拜谒黄帝陵后,也曾即兴口占一绝:
尊宗法祖寄深情,不剪枝柯万柏青。
华夏重光千载业,开来继往拜黄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