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曰:
大禹,在后世人民心目中,其崇高地位可以媲美于他的高祖父、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黄帝。他无疑算得上一位“风范大国民”,一位德配天地、功标青史的真命天子;当然,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苦工皇帝。
作为全民族的文化传统与精神财富,其典范性和普世意义重在人文价值。禹王以解倒悬、纾民困为己任,身先士卒,栉风沐雨,十三年如一日,奔波于山川、田野之间,“三过家门而不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献身精神,足资彪炳千秋,垂范万世,在当今尤其具有直接的现实意义。
四川省汶川大地震这场惊天浩劫所带来的深悲剧痛,令我几天时间里惶悚不安。从文友的一次谈话中,偶然听说大禹的故里在现今的四川省绵阳市北川羌族自治县,是一处重要的文化遗迹。于是,在伤恸之余又增添了一层牵挂——北川属于灾区的重中之重,“禹王故里”肯定也深埋于废墟之下了。
大禹,在后世人民心目中,其崇高地位可以媲美于他的高祖父、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黄帝。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那首《生查子》词,道出了人们的共同心声: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
“我自思量禹”,旨哉斯言!我觉得,在这位民族英雄身上,足资后世缅怀、景仰的人格精神与事业修为,实难一一缕述;不无遗憾的是,作为历史话题,当代学人关于大禹的言说,较之古代却相对很少。也许是认为,茫茫禹迹在当时就已如轻烟淡霭,玄渺无凭;而随着世代睽隔,更是前尘淹忽,难寻鳞爪。可是,作为全民族的文化传统与精神财富,其典范性和普世意义重在人文价值。即以禹王视解倒悬、纾民困为己任,身先士卒,栉风沐雨,十三年如一日,奔波于山川、田野之间,“三过家门而不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献身精神,足资彪炳千秋,垂范万世,在当今尤其具有直接的现实意义。
大禹的身世与功业,距今已四千余年,可谓悠哉藐矣。但他自始就不是以神话传说中的虚幻形象现身,更不像后来某些疑古学家所说的只是一条虫,而是作为一位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物,生活在现实之中。经夏商周断代工程研究确定,禹在位十年,葬于会稽时,为公元前2062年。先秦文献中,最早记叙大禹行迹的是《尚书》;继而有《诗经》《左传》《国语》《论语》《墨子》《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不仅述其言行,而且于其盖世勋劳尽皆交口称赞。许多文献中在“禹”字前冠以“大”字,译成现代文字,便是“伟大的禹”。
古代有“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之说。儒家向来以出言有据、执事严谨自持,孔夫子是“不语怪力乱神”的;可是,关于大禹的德业,却是反复多次地引述,并且予以高度赞扬:“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长年累月地为百姓勤劳,一点也不为自己。这真是崇高得很啊!儒家另一位代表人物孟轲有言:
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
……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在《孟子》一书中,像这样谈论大禹,多达三十处。
《庄子·天下篇》引述墨子的话:从前,禹堵塞洪水、疏导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山三百,支流三千,小溪无数。禹亲自拿着盛土器和锄头,骤雨淋身,强风梳发。禹是大圣人,而为了天下,竟这般地劳苦。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前一句歌颂大禹劈山浚河,治平水土,教民稼穑,划分九州,使百姓安居乐业的丰功伟绩;后一句状写他的奉献精神。二者合在一起,完整地概括了大禹一生的德业。
关于大洪水的传说,在古代神话系列中,带有极大的普遍性。除了非洲、北欧与东亚外,几乎遍布于整个世界。这当是由于洪水所带来的巨大灾难,留给世人历久不磨的伤痛记忆。这种记忆又是群体性的,经过一代代的流传、丰富、夸大、加工,遂逐渐积淀而进入群体创造的神话。在这里,宗教信仰起着积极促进的作用,以致把它归因于神对于人间充满罪恶十分不满,要用大洪水消灭掉他的全部创造物——而这些创造物,正是上帝用泥土造出的人类始祖亚当、夏娃,犯了原罪,被逐出伊甸园而一路发展来的。
但是,在中国,华夏民族关于大禹治水的传说,却没有洪水毁灭人类和惩罚原罪、人类再造的主题。大禹的后面没有宗教和神的存在。在对于洪水成因的阐释上,也与世界其它地方迥然不同。从中国古文献记载看,主要是当时中原地区比现在要温和得多,加之,森林草原茂密,雨量充沛,导致雨季江河泛滥,洪水横流,成为威胁人民生命安全的一大祸患。因而,治水的大禹便更多地具有现实中英雄人物的形象,其艰苦奋斗精神也就更具现实意义与人文价值。这一类论断,已为近代气象学、地质学所证明:中国从五千年前的仰韶时代到三千年前的殷商时代,黄河流域的气候比现在温暖、潮湿得多,河水的径流量和洼地的蓄水面积剧烈增加。亚热带的雨水偏多,造成了这一地区洪涝灾害的频发,加之海侵的影响,便有了尧舜禹时期“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滔天”的记载。
从中华体系的神话传说中可以看出,华夏民族的神化英雄,既不像古希腊超人赫拉克勒斯那样,从天神那里派生出来,最后又回归到天神那里去,也不像由上帝派遣,像耶稣那样,始终遵循和体现上帝的意志;而是凭借自身的聪明才智、道德表率力量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以牺牲与奉献精神造福世人。他们主观能动地应合于“天命”,竭尽一己之力,而不做一切听命于天神的消极被动角色。大禹属于这一类英雄人物的典型。
古籍中记述的大禹,是一个智者的形象。他不仅身体力行,勤于劳作,而且充满了人生智慧。他并非光凭一腔热情,只知挽起裤腿带头苦干,而是首先通过调查研究,制订符合实际的治水方案。接受乃父鲧阻障洪水导致失败的教训,根据水流就下的特性,确定了“以疏为主、疏堵结合”的治水方略。《淮南子》说:“禹之决渎也,因以水为师。”以水为师,就是按照水流运动的客观规律,因势利导,疏河导川。他把很大精力用于实地查勘,为的是准确掌握河道流经地域的地形地貌情况。《禹贡》中记载,禹在查勘水情时,“左准绳,右规矩”,“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就是使用类似今天的垂线、角尺、圆规之类的测量工具,随地以堆石或刻记树木的方式作为测量的记号。看来,当时已经掌握了原始的数学与勘测知识。
说到大禹的智慧,古籍《战国策》中记载了这样一桩轶事:臣工仪狄酿造出了美酒,把它进献给夏禹。禹王饮后,认为十分甘甜,但从此就疏远了仪狄,也不再饮酒了。他说:我们应该记住,后世一定会有因为嗜酒而遭致亡国的君主。讵料,此言竟然一语成谶。大禹去世后,由他的儿子启继位,晚年的夏启,“淫溢康乐”,饮酒无度,导致了国运衰颓;他的儿子太康尤其荒淫,饮酒、打猎,最后失位;待到末代皇帝夏桀,竟然构筑酒池、糟丘,宴饮时,最多达到三千人,像牛群饮水一样,在鼓声中一齐从岸上向酒池伸下脖子,狂吸痛饮。针对他的淫靡无度,民众们诅咒说:“太阳啊,你快点亡吧!我们情愿跟你一起亡呀!”夏代饮酒之风颇盛。这从二里头出土的陶器中各种酒器占有相当的比重,可以得到证实。
殷商得国之后,便流传下来一句铿锵作响的话:“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可是,酒色财气,这些关系到基本人性的东西,世上是谁都无法禁绝的。结果,说归说,落到实际上,嗜酒、群饮之风照样炽烈,到了最后,殷纣王把它推向极点,以致其庶兄微子悲叹:“沉酗于酒”,“殷其沦丧”!周初,接受夏、商纵酒败亡的严重教训,立国伊始,便发布《酒诰》,把戒酒同成败兴亡联系起来,下令严厉禁酒,彻底制止“群饮”“崇饮”,违者处以死刑。
夏商周三代以及秦汉以降,历朝历代层出不穷的“以酒而亡其国”的惨痛教训,都一齐验证了大禹的见微知著的惊人的洞察力与预见性。
如果说,关于大禹存在的真实性及其巍巍之德、赫赫之功,在历代典籍中迄无异议的话;那么,对于他是如何得天下的,亦即继位的途径与方式,则各异其辞。大别之,有三类:
1. 禅让说。相信舜之于禹同尧之于舜一样,都是通过禅让,亦即由各部落首领推举并经过考核,认为可以胜任才正式就位的。
2. 攘夺说。认为在实现所谓“禅让”之前,曾经历过剧烈的权力争斗。禹之所以能继承帝位,是“臣逼君”的结果。“禅”、“擅”同音,“让”、“攘”通借。“禅让”其名,而“擅攘”其实。
3. 虚构说。认为史无其事,只是一种虚言、传说。全然否定禅让的存在。
细检古代文献,发现其中关于禅让的记载,从《尚书》到《史记》至少在十五种以上。而且,近年出土的文献《郭店楚墓竹简》也进一步予以证实。可见,禅让之事,为晚周人的共识。因此,虚构一说当可排除。问题在于,先秦诸子对于禅让一事何以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这不能不引起我们设问与深思。
以公元前2062年大禹辞世,而东周始于公元前770年来计算,对于先秦诸子来说,舜禹禅让故事当是一千三百年以前的往事了。当历史成其为历史,它作为“曾在”,即意味着不复存在,包括特定的环境、当事人及历史情事在整体上已经永远消逝了。在这种情况下,“不在场”的后人在选择、整理史料亦即文本化过程中,必然存在着深度的主观性介入。我们发现,关于禅让一事的叙述,先秦诸子的主观性因素,同样十分明显,表现为自行取舍,各执一词。
其实,今天看来,当时禅让的“庐山真面”,不过是以和平方式完成权力的交接而已。舜禹禅让,反映的原是部落联盟之民主选举制度。其中的“禅”字,最初也许是有关礼仪的术语,或者本指任期届满后的一种权力交接仪式。这种禅让,既不同于世袭制的“家天下”,也不同于“汤武革命”的“打天下”,是一种以不流血的方式完成权力和平过渡的理想化制度。
然而,在儒、墨、道、法、杂家、纵横家那里,却弄得云笼雾罩,烟雨迷蒙,各自以其思想本体为依据去推演其内容。儒家主张仁政,所以,他们解读禅让的本质在于实施仁政,将尧舜禹禅让描述成儒家仁政的典范。墨家以尚贤为宗旨,主张贤人执政,不仅是三公,就是天子,也可选天下贤者而立之。墨子出身于下层社会,其思想集中体现平民的要求,奉行节俭,提倡生产,特别强调大禹的亲身参加水利、农事劳动、为天下先这些方面。概言之,孔孟侧重于尚德,墨子侧重于传贤。
而最有趣的是法家韩非的看法。他一面从崇尚暴力、着眼权谋出发,认为禅让实乃篡夺,是“逼上弑君”,为“反君臣之义”,指斥倡言禅让为“非愚即诬”的行为;一面却又说,当时皇帝这个宝座,除了受苦、挨累,找不到什么油水。
尧称王天下的时候,茅屋顶盖不加修剪,栎木屋椽不加砍斲;吃粗米饭食和野菜豆叶的菜羹;冬日穿兽皮,夏天着麻衣,即使是看门人的衣服和给养,也不会比这还差。禹称王天下的时候,亲自拿着耒、臿等农具,做干活的带头人,以致大腿上没有完好的肌肤,小腿上磨光了汗毛,即使是奴隶的劳作,也不会比这更苦了。由此说来,古时辞让皇帝之位的人,他是抛弃了看门人的境遇而脱离了奴隶的劳苦了。现在的县令,一旦本人死了,子孙世代还能乘他的车子,因此被人们看重。人们之所以轻易地辞去古时的帝位,而贪恋现在的县令,道理在于实际利益厚薄不同也。
剖析得实在是透彻无比,只是,同他前面的“攘夺说”却大相径庭,互相矛盾——既然帝位无利可图,那还为什么要攘夺呢?
不管怎么说吧,大禹无疑算得上一位“风范大国民”,一位德配天地、功标青史的真命天子;当然,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苦工皇帝。就此,我忽然联想到那年在绍兴禹庙所看见的大禹塑像。像高六米,法相庄严,身着华衮、手捧玉圭,头戴冕旒,一副标准的龙凤之姿。尽管听说是根据著名学者章太炎的考证而设计的,我还是不免心生疑窦。想来,也许像孔老夫子在论述大禹时所说的,“恶衣服而致美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恤”,就是说,禹王平常劳动穿粗糙的衣服,上朝、祭祀则着华美的衣冠,因为他毕竟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太炎先生设计的塑像,当是取其朝会时的装束。
但我觉得,雕塑人物的衣冠形貌,总应反映其本质特征。如果能以劳工者的形象示人,肯定会更加拉近与普通民众的距离,平添一种亲切感。而且,既然是“卑宫室”,大禹生前的住所就会像帝尧一样,“茅茨土阶”,绝不可能像后代的秦始皇那样,征集万千民伕为其兴修宫殿、营造陵寝。至于现在的禹庙、禹陵如此之巍峨、华赡,无非是后世人民用以寄托崇仰之情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