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是那条小溪吗?
多少个年头了,我全然忘却了它,漠漠的心的沙漠里,没了它的踪影,痕迹也不曾留的。回到乡里,站在陌生了的竹楼上,看那走时的绿的窗棂,已经变黄了,指头宽的裂缝里,风在呜呜地颤吟;儿时用小刀学刻在梁柱上的“上下来去,上去下来”,依稀可辨。然而,我已经是满脑袋的白发了。我是踌躇满志地从这里出走的,三十年过去了,我带回了什么呢?是那一个地方刊物的小小的编辑名称,是那扎得方方正正的两三本速朽的自著小书。何苦那时不曾呆在乡里务务庄稼,一年自有一年的收获呢!
在家闲得无聊,该养养花了?花是春的精灵儿,一时鲜艳,独占风流,到头来却也要一片一片付之东风。……哦,去钓钓鱼吧。山根下的溪里是有鱼的。傍晚的时候,冒着蒙蒙细雨,披一领蓑衣,垂钓天花草岸边,任那黑脊梁的、白脊梁的愿者上钩吧;纷纷乱乱的思想,该收拢一起,沉下藻影青淡的水底去了哩!……我却觉得可笑了:那小溪还在吗?它碗口般的粗细,自不说少那横冲直撞的模样,连哗哗的声音也没有响过;温温柔柔的,羞涩得使人可怜。三十年了,天上有着太阳,地上有着黄风,还有它的存在吗?我真不知道,这一颗懊悔的灵魂,将会有什么给以慰藉,在哪一块地上能得以安宁呢?
使劲撞开那里久未打开的窗棂,竹楼似乎也在动了一下。风在外边起落,托着一片黄叶,黄中有了沉郁的红晕。山还是那么高,地还是那么平,一切都还是……可是,小溪竟还是小溪哟:缓缓的,悄悄的,依然流淌。
“可能吗?”
夕阳正涂抹着它,是一条金色的线条,天愈暗下来,它愈亮得分明;太阳终于在地平线上一闪,田野里黑黝黝的,只有它的银白、银白,似乎要使一切都照亮起来。一群野鸭子在那里出现了,先是无数的黑点,盯着它,好像要永远不动似的;眼才一眨,那黑点儿倏忽大起来了,听见了啪啪的嬉水声,偶尔几声嘎嘎。似乎有一个孩子在那里出现了,穿着兜肚,扬着肉窝儿的胖手,跑呀,叫呀……
哦,那便是我哩。儿时的傍晚,我是常常在那里玩耍的。第一次在那里发现了月亮,大呼小叫起来,还以为月亮就住在水里。小溪里有过我的身影,有过我的笑,我偷偷撕了爸爸的书皮,叠各式各样的小船放在那里……三十年了,我的笑还在吗?那纸的帆船呢?它还在流着,我却回来了,是一个老头了。
“听说你是名人了?”
隔壁阿三来看我,他也已经是有胡子的人了,看着我笑。我很惭愧。三十年了,只会弄点文字,实在可笑,写那么几本小书,也算名人吗?
“回来还要写吗?”
我没有这份心境,我说:我老了,没有精神了,没有灵感了……我不知道我说些什么,惶恐地跳开了。我想哭,哭我自己,哭逝去的时光,哭我的碌碌无为。
然而,小溪还在流着,那样明亮,那样区别于黑夜,在田野里流淌。
一夜的秋雨,嘀嗒,嘀嗒,在芭蕉叶上响吗?在小溪上响吗?今夜的梦也做不完整,全被雨点敲得碎碎零零的了。天明,老伴醒得很早,拉我出去散步。
“吸吸新鲜空气啊!”
我怕见到它,但我又想见它。它果然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那般纤细,似乎我手伸下去,就会拎起它来;依然是温柔,才掬在手里,就从指缝里漏了,还有那淡月,残星。我真想不通,它竟流了三十年:没从沙石中漏掉吗?没被泥土吞食吗?看得见水底的石子,一颗,两颗,虎狐皮一样的花纹;黑脊梁的、白脊梁的小鱼又一簇一簇在那里咂啜,怡然自乐的使人添了几分醋意;远远的上游草丛里,坐着一对少男少女,相依相偎,水皮子上漂下来一片又一片的糖纸儿。
老伴示意让我看,挤挤眼,眼里有一股亮光。我竟奇怪,这少女才有的亮光,在她那浑浊的眼里还会闪现?我想起我们恋爱的热烈,那蜜月的香甜……我终于淡淡地一笑了:老了还说少年?!
唉,一切都逝去了。我儿时的纸船如果还在,不知已搁在了哪块沙石上了,卡在哪丛柴草根里了。小溪上时而出现微波,时而出现漩涡,那微波一定是它的皱纹,但是,为什么一闪就过去了,那漩涡难道是青春的酒窝吗?
“啊?!”
孙子跑来了。幼稚的孩子是最快乐的,马驹一般地在田野里奔跑、跳跃,翻着跟斗。这孩子哟。
“爷爷,这小溪为什么要流呢?”
“不知道。”我懒得说,其实也真不知道。
“小溪流到哪儿去呢?”
“不知道。”
孙子生气了,再不理我,兀自玩他的:将蒲公英吹起来,将蚯蚓逗出来,用衣服去扑打翩翩的蝴蝶。我只关心那云,东边来的,西边来的,在半空里重叠,融合,酝酿……忽而又都匆匆消失了。小溪弯弯曲曲地在田野里流,我想,它一定会疲乏的,会厌烦的,或许在什么地方堵成一个潭了,那水一定会变黄的,患了肝病一样的脸黄,或许,出现一层铁锈般似的红,就像心脏病的老人了吧。
于是,我叹了一口气,欲要把不安静的心潮渐渐平复下来,但是,孙子在远处大声叫喊起来了:
“爷爷,我知道溪水流到哪儿去了!”
傻孩子,他懂得什么啊?
“它在树叶里。”
他掐下一片树叶,叶子上沁出了几滴水点儿来。
“它在花尖儿上。”
那花尖儿上,果然都顶着一颗亮晶晶的露珠儿。
我心跳起来了,嘣嘣,嘣嘣,似乎还有了一种韵律了。我爬起身,活动了四肢的关节,顺着小溪走去: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我不懂得了这小溪吗?或许,它流的永远是很细很细的,历程可能不远不远;或许,尽头只在绿的叶脉儿里,红的花尖儿上,那么,它还会在什么地方呢?突然,有什么在驱使着我也去追寻了,追寻着去了。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