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别人 第二章(1)

别人 作者:徐小斌


6

她在摆牌,这种塔罗算法很是麻烦,她要把二十二张主牌从那一大堆牌中挑出来,然后,用冥想的办法把它们分为三堆,再然后是洗牌,她要把一大堆牌平放在铺着纯棉布的桌子上——那桌布一定要是纯棉的!然后用双手按照顺时针方向,把那些牌洗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扇面,从那些美丽得近乎恐怖的扇面里,她拣出一张命牌,扣住。

然后她想,这时窗外的树一定被月光漂白了,万籁俱寂,她听得见时钟的滴答声,她知道她永远留不住时间,就像时间留不住她一样。

她就像是个患了癔症的病人,狠狠地吸烟,大口地喝酒,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填满她空荡荡的心似的。她拽开窗帘,因为用力过猛而撕开了一小条,露出了稀薄的经纬线,是的,窗帘该换了,所有的东西都该换了,但是房东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她想她一定要努力工作,挣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很小的小户型,她要用塔罗牌来布置她的新房,买来那种迷幻色彩的壁纸,然后在上面画上女教皇的权杖、小丑的鼻子、义人的上吊绳和恋人身后的花园,还有遥远苍穹下那弯神秘的狰狞的月亮——她的房间,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对面的树真的被月光漂白了,她忽然想,不知住到那棵树上是什么滋味,她想如果能够住到那棵树上,她就一定要和那些鸟交往,为它们提供精致的巢,然后再吃几只鸟蛋,在开花的季节,那棵树一定会开满花,她会把自己沐浴在花香里,或者,干脆她自己就变成一棵树,开满香花的树,那香气一定会招来很多很多的飞鸟,供她从容挑选。

她这么想着,便开始设计一个关于树与鸟的游戏。她很快发现这二者的不平等:树是静止的,而鸟是流动的,主动权都在鸟那边,只有当许多鸟争相谄媚树的时候,树才是主动的,而仅仅一瞬间,便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满树的鸟都一哄而散,树无法追赶它们,只能望洋兴叹。

7

无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当他看见她拎着大包小包从出租车上下来,步履蹒跚地走向楼门口的时候,出于善良的天性,他不能阻止自己去帮助她,他帮她接过食品袋,开始是一只,后来是全部,她竟然也没怎么推辞,嘴里说着谢谢,就半推半就地松了手。

在门口,他听见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进来坐坐吗?”明明是习惯性的客套,他却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

他进了门,看见这个一室一厅的家,装修简单,到处都是零乱的设计图。最醒目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一幅,正对画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烧的红头发和清冷的面孔构成一种奇异的对比。身体像青白的瓷一般虚假。少女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酒杯,而身后有一扇门正慢慢洞开,那门用金色和草绿色装饰得十分华丽,衬托出站立在门边那个神秘女人银光灿烂的皮肤。那女人正在走向这个生日晚宴,却无意理睬红头发的少女。那也许正是死神的化身。而少女给了她一个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欢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与死神抗争的最后武器。整个画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种万古不变的浓稠静谧统治着,因此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惧。

但是更令人恐惧的是那个老姑娘本身。她淹没在自己的设计图中,让他觉得,她似乎也成为了那些古怪设计的一部分——她似乎就坐在那个死神的晚宴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有一半从左颊垂下来,盖住了半张脸,盖得很笨拙,脸不仅没有显得窄小,反而让人看了更加难受,特别是嘴巴上斜叼着的那根烟,就像是万圣节上被插了一根菽节棒的稻草人,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男人可以接受不好看却能干清爽的女人,但绝对不能接受一个不好看而又显得笨拙、邋遢,混沌的目光中还透着傲岸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很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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