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当重新认识她。他早就应当重新认识她!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把他们的性史写进了日记!还有,她竟然留了做人流的资料!这就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将他杀死。
那么他只有两种选择,既然不能杀人灭口,那也就只好妥协了。他得乖,得装孙子,他强忍怒火,继续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他看到她的脸由酱红转成铁青,又由铁青变得苍白。他知道,她的暴怒已转成悲伤,而他的死刑也已改为死缓。
他喃喃着:“骂吧,你骂吧,只要你能出气,只要你病能好,怎么着都成!……”以他这样一个七尺大汉,说出软话来特别让人心动,骂累了的她这时悄悄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剑拔弩张鱼死网破的心一下子塌了下来,刚才还是血影刀光的剑锋,却突然化成了殉情的音乐。深渊就在眼前,房门就在身后,恰如那幅死神来临的设计图,房门敞开着,宴会尚未结束。恨与爱的转换如此之快,没有满足的那一部分情感一下子化作眼泪,她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势不可挡。哭到他生气,哭到他不耐,哭到他害怕,哭到他——被感动。
他的决心再次被她的眼泪粉碎了。
他叹了一声,把她拉进怀里:“我到底有哪点儿好值得你这样啊?”
那天晚上他留下了。她奇怪,看上去已经倦怠无力的他竟然还有那么可怕的力量,两个刚刚还在绝境中挣扎的人这时好像互相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们死死地抓住对方,好像要在彻底枯萎之前抓一个殉葬者,他们从床上翻到地上,淹没在汪洋大海般的体液中,他们被洗劫的骨架,他们虚幻的血肉,都在那片汪洋中慢慢融化。后来他身子动不了了,仍然坚持矗立着,她把身子弯下去,紧紧贴着他,她想把自己装进去,重新变回他身上的一根肋骨。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之前还在听她讲着故事:
东海有一只鸟,叫做精卫……
她在讲精卫填海的故事。她把我当成小学生了。他想。
但他并不知道她其实想讲的是另一个故事:东海还有一种鸟,名叫意怠,和别的羽族比起来,这种鸟迟钝无能,无法单独生存。一定要跟同类互相牵拉着才能飞翔,一定要跟同类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这种鸟胆怯懦弱,前进时不敢在最前,后退时不敢在最后,吃东西时谁也不敢先吃,只能按等级顺序,吃剩余的残食。它们严格服从着尊卑纲常,内部秩序井然,外敌无法侵害它们,也正因如此,它们很少遇到大灾难,它们长久地生存了下来。
假如一株开满香花的树,碰上意怠这样的鸟,又会怎么样呢?
她久久地看着梦中的他,心情慢慢安定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病还需心药治,解铃还需系铃人。不过这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睡相很好,像个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