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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绢人的孔师母 第二章(5)

别人 作者:徐小斌


孔师母先还听着,后来听着不像,就想去拦,哪知孔先生越拦越来劲,暴跳如雷地抄起一个衣架,照着孔令胜就没头没脸地打,那孔令胜也呆,竟不知道躲,就那么干挨着,几下之后,衣架上的铁钩子就沾了血。孔师母慌了,上去抱住衣架,哭道:“不能打了!再打,就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大家干净!”孔先生哆嗦着说:“这倒怪了!我不管,你又唠叨!我管了,你还不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家也没法过了,散伙了算!”孔师母哭着,心里觉着奇怪,老头一定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借题发挥,不然,家里的事就是再大,他也一向不管的,就是管,吼两句也就罢了,从来也没见他像今天这样——一定是出了事了,出了大事儿了!

直到晚上孔师母才明白出了什么事:丈夫的一大堆文件夹里,有一本油印的明大右派言论集,打头的七个人都是明大的老教授,每人都有一幅漫画像,画孔先生手握一条九头毒蛇,每个毒蛇头都吐着信子,冒出一句话,每句话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句话就可以让孔祥仁一家子掉脑袋。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孔师母最初的反应却不是害怕,她半张了嘴端详了那幅漫画好一会儿,惊奇地发现:那个核桃仁儿似的、戴着大眼镜的小脑袋竟如此逼真,原来这个人就是她的丈夫,是这个人跟她生活了二十年,还跟她生了两个儿子!

这时她才知道害怕。冷汗涔涔流下来,流得人发懈,瘫软了下来,没有力气了,但心里头是明白的,恍惚觉得,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在慢慢发生着,她觉得脑子很乱,梳理不清自己的思想,定一定神,细细地想着,是了,是孔令胜,她的大儿子,没吃晚饭就出去了,出去后就没回来。

也可能是一气之下提前回学校了,今天是周末,宿舍传达室没人值班,连个接电话的都没有,去找吧,现在末班车怕是也已经过了。

孔师母打开台灯,柔软的灯光流泻了一地,台灯还是粉红纱罩子,画着四季美人,最老式的那一种。孔先生历来对灯光敏感,灯一亮,就把胳膊一弯,挡住眼睛,哼道:“不好好睡,又犯什么神经病?!”孔师母呆了一呆,气道:“别说这么难听好不好?儿子到现在没回来你知道不知道?”孔先生原是个真假刁的人厮众,心里有气专会往家里人身上出:“他回不回来关老子屁事!哼!死在外头又怎么样?!”孔师母是大家闺秀,从不会说一句重话的,这时只气得全身发抖:“好好,你不管你不管,但是你也不必管我!”说着,就下了床,本想外边套一件旗袍的,谁知手哆嗦得厉害,竟然半天都扣不上扣子,情急之下,只穿着睡衣睡裤就奔了出去。

夜风有些凉,睡衣裤是五十年代出的那种棉绒小花布的,一出去就吹透了。平时很注意保养的孔师母也顾不得许多了,边走边喊着,喊的是孔令胜的小名。孔令胜的小名叫大乖,大概除了孔家的人没人知道。孔师母这么叫儿子,当然为的是最后一点自尊,其实完全是掩耳盗铃。

孔师母转遍了明大的家属院,特别注意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她记得前些年闹别扭大乖就是躲在极不显眼的水泥管子里的。明大后面就是农村,那时叫做菜园子,孩子们平时爱从幼儿园的墙翻过去,到菜园子去玩。管菜园子的叫菜园子老张,有个疯儿子,那时明大的孩子谁不听话,当妈的就说,疯子来了!就这一句话就管事儿。

孔师母平时最怕疯子。不是怕,是膈应。孔师母是有洁癖的,最怕脏东西,偏那疯子一年四季都穿一件衣裳,满是鼻涕嘎巴。孔师母远远见了就要躲开,百米开外就闻得见味儿的,这会儿却也不怕了,明大找遍了,就奔菜园子而去。

菜园子的灯自然早就灭了。菜地里好像是刚刚灌过水,到处湿漉漉的,一踩一脚坑儿,有几次,把孔师母的鞋也粘下来,她这才想起,脚上穿的还是拖鞋。

看见菜园子老张家的门了,那是外面的一道柴门,她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但是几乎是在扑过去的同时,柴门里面也有个什么东西扑了过来,黑糊糊的有半个人高,发出一种嘶哑的汪汪声,在黑夜里格外瘆人,平时温文尔雅的孔师母吓得三魂走了七窍,心下只有命悬一线的感觉。天呐天呐。小屋里的灯蓦然亮了。

就在这时,从靶场方向传来一阵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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