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上数学课时,我被叫去校长室。一路上我不安地想着,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要被特别训话。进了校长室,却只见校长笑盈盈地对我说:“邓元玉, 你看谁来探望你?” 一看,原来是父亲! 他正微笑地看着我。我突然羞怯得手足无措,隔了好一阵子,才低低叫了声:“爸爸,您好吗?”
父亲显然很高兴看到当年那个被他送掉的淘气女儿,现在居然出落得这么优雅、端庄。他高兴地说道:“好,好,元玉,你们校长说你在学校很不错!”俞校长接着说:“元玉是个好学生,还当班长。元玉,在下课前,带你父亲到校园各处看看吧。”我被校长称赞得更加不好意思,静静地带着父亲到校园里走走看看。
时间过得真快,自从在南京和父亲分别后,已经过了整整三个年头了! 父亲赞许地仔细端详着我, 好像是第一次看见我。这时,我快十五岁了,身高约一百六十三公分,差不多快和父亲一样高了。我的脸型也由小女孩变成了少女,有着像父亲一样明亮的大眼睛。我很高兴自己能够轻松自如地同父亲谈话。他问起我关于学校和家里的情况,我都能对答如流。不过我没有告诉他,婶母对我的冷淡和漠不关心。
那晚,父亲到家里来看我们,告诉我们台北亲戚们的近况,还带我们到餐馆吃晚饭。我们都为这次的欢聚非常快乐。第二天, 我上学的时候,大家似乎都知道我的父亲是个位居要职的将军,我在同学间的地位也因此高了些。没有同学因为我不和父亲一起住在台北而觉得奇怪,因为许多同学也都不住在家里。
后来父亲出了一部畅销书《游踪万里》,语文老师不知道作者是我父亲,就批评说:“邓文仪出的这本畅销书,是一部写得不错的游记,可惜功利主义太重了!”同学们觉得这是负面批评,怂恿我去跟老师谈谈:“他凭什么批评? 你去告诉他,邓文仪是你父亲!”可是我没胆量去找老师。
父亲到学校看我之后的那个暑假,他问我愿不愿意陪他去中南部出差。那时,父亲担任“内政部”次长。我知道这个好消息后,无比开心、兴奋! 借此机会还添了些漂亮的衣服,好在宴会上穿。我们外出时, 父亲介绍我给他的许多朋友和同事认识。我们曾经在群山环绕的日月潭度过了一整个下午,有一位女士告诉我,这是台湾最大的湖泊,之所以叫作“日月潭”,是因为湖的东边圆得像太阳,而西边则像一轮弯月。坐在湖畔,我忍不住对着此起彼落的青翠山峦看了又看。
和父亲参加晚餐和舞会时,我常有种似真似幻的感觉。自己多年来受到忽视和缺乏照顾,现在竟然能被接受与赞许,甚至被夸为美丽!那些太太们大都不知道我的生母早逝,以及我的成长背景,她们怎会了解一个小女孩心中的凄怆和失落?有一位父亲老部属的夫人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她问我:“如果你做错了事,你的养父母会怎么对待你?”我不敢告诉她,我在家中被疏忽、冷漠对待的真相,说我是一棵不被珍惜、没有人要的小草!
之后,和父亲相处的机会多了,我感到他是真心诚意想要重建我们父女间的情感。可是我自觉无法跟他很亲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受与付出对父亲的亲情,心想我只是家里七个女儿中的一个,他不可能会很重视我。我和许多人一样,都以他的地位和成就为傲、为荣。不过我也觉得如今他已经是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不复像当年的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生母去世后,自己从小没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没有享受过父爱,也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与父亲之间的隔阂,似乎成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也因此时常感到这是一种对父亲的不孝,一种有着歉疚和罪恶感的感情。不过我也衷心感谢,并珍惜父亲给我这短暂的一丝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