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是卑微地跪在高高的胜利者面前,但是翻开古代诗词,就能看见他提笔笑傲在历史中!
自此南唐灭亡,共历三世,计四十八年。而李煜,即位十九年,就国破山河在。
而他那未完的倾城一阕,后人或为他填上:“闲寻旧曲玉笙悲。关山千里恨,云汉月重规。”或为他填上:“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哪一种填词,都不及他缺半阕的悲凉。那是词人的断崖,他将从此坠落如星,让他的结尾灿如烟火——他只有在坠落的时候才展开翅膀,只有在坠落的时候才发出光亮,只有在坠落的时候才是一个惊世的词人!
国破以后,他还是静静地一个人写词,胸中云集的万千水墨,被他一一点兵,列阵而出: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词人的国倾了,但他却以亡国的悲情另建了一个诗词的王国。他是这个诗词王国最杰出的君主,用黼黻文字指点江山。这是赵匡胤所占领不了的,他一个胸无点墨的君主怎敌得过一支笔就可点出无数水墨江山的词人?
在一次宴会上,赵匡胤问李煜:“闻卿在国中好作诗。”让李煜举其得意一联,李煜沉吟久之,诵其《咏扇》云:“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揖让答礼时,团扇在手,如挥动一轮明月;扇子摇动,清风满怀,心旷神怡。赵匡胤一笑置之:“满怀之风,却有多少?”后来他对近臣说:“好一个翰林学士。”
谁家的江山不是坐?身为国主的李煜已死,只有一个词人安然坐于新的江山里,辞旧迎新。
历史的车轮碾碎了一个南唐,惊涛拍岸击碎了他这位南唐国主的繁华春梦,但是一个词人怀着赤子之心卷起千堆水墨云烟而来。《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在诗词的疆域里,一个词人顶天立地地站起来了!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一个倾国的词人谁还能比他更有激情写倾城之词?
所以,他写了《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写了《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写了《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写了《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写了《浣溪纱》——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国破以后,他不再是那个口粲风花雪月的词人,而是一个有了宽广的情怀去容纳人生的浮沉的词人;写的不再是让歌妓们吟唱的小曲,而是关乎词人自身浮沉的命运,天下兴亡的浩叹——在南唐之上,他是个国主;在天空之下,他只是那个念天地之悠悠的词人!
王国维说他在诗词的精神里俨然而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尼采谓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