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久久驻足的是那两个剧场,一大一小。大剧场是露天座位,可容四五千观众;小剧场有顶盖,可容千余观众。这两个剧场外面,有广场和柱廊。广场上的树现在又长得很大,绿森森地让人忘记毁灭曾经发生,只以为剧场里正在演戏,观众都进去了。
在欧洲戏剧史上,我对罗马的戏剧评价不高,平时在课堂上总以罗马戏剧来反衬希腊戏剧。但是站在庞贝的剧场,我就不忍心这样想了。他们当时在这里演的,有塞内加的悲剧,有米南德的喜剧,有很世俗的闹剧、哑剧、歌舞剧,也有一些高雅诗人戴着面具朗诵自己的新作。今天我在两个剧场的环形座位上方分别走了一遍,知道出事那天,这里没有演出。
我们说那天出事的时候没有演出,是因为十九世纪的考古学家们在清理火山灰的凝结物时没有在这里见到可认定为观众的大批“人形模壳”。
什么叫“人形模壳”呢?当时被火山灰掩埋的人群,留下了他们死亡前的挣扎形体,火山灰冷却凝固时也就成了这些形体的铸模硬壳。人体很快腐烂了,但铸模硬壳还在,十九世纪的考古学家一旦发现这种人形模壳,就用一根管子把石膏浆缓缓注入,结果剥去模壳,人们就看到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连最细微的皮肤皱纹、血管脉络都显现得清清楚楚。这个办法是当时庞贝古城挖掘工作的主持者费奥莱里( G.Fiorelli )发明的,使我们能够看到一批生命与死神搏斗的最后状态。
在一个瓦罐制造工场,有一个工人的人体抱肩蹲地,显然是在承受窒息的晕眩。他没有倒地,只想蹲一蹲,憩一会儿就起来。谁知这一蹲就蹲了一千多年。更让他惊讶的是,重见天日之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变成了自己的作品,都成了硬邦邦的石头。
记得马克·吐温在一篇文章中说,他在这里见过一具挺立着的庞贝人遗体,非常感动。那是一个士兵,在城门口身披甲胄屹立在岗位上,至死都不挪步。我没有见到这位士兵的人体模型,算起来马克·吐温来的时候庞贝古城只开挖了一小半,费奥莱里为模壳注石膏浆的方法还没有发明,因此他见到的应该是一具骨骼。
马克·吐温除了感动之外也有生气的时候。庞贝城的石材路上有深深的车辙,他走路时把脚陷进去了,绊了一下。他由此发火,断言这路在出事之前已经很久没有整修了,责任在城市的道路管理部门。这个推断使他见到死亡者的遗骨也不悲伤了,因为任何一个死亡者都有可能是道路管理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