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哥伦布,我理解了巴塞罗那的另一位大师:高迪。
我以前对高迪知之甚少。让我震动的,是他建造圣家族大教堂的业绩。
他接受这项工程时才三十岁,造了四十四年,才造成一个外立面。在外立面完工庆典前的两个星期,他因车祸去世,终年七十四岁。
到今天,正好又过了七十四年,他的学生在继续造,还没有造好。对此,巴塞罗那的市民着急了,向市政当局请愿,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参加这个教堂的落成典礼。于是市政当局决定加快步伐,估计二十年后能够完成。
那么,这个教堂建造至今,已历时一百四十八年,再过二十年是一百六十八年。
这种怪异而又宏伟的行为方式,使我想起流浪者的本性:不问脚下,只问前方。
我到那个教堂的工程现场整整看了一天。高迪的杰作如灵峰,如怪树,如仙窟,累累叠叠、淋淋漓漓地结体成庄严。后续工程至今密布着脚手架,延续着高迪饱满的创作醉态又背离了他,以挺展的线条、干净的变形构建成一种新的伟大。
由此也深深地佩服巴塞罗那市民,他们竟然在一百四十几年之后才产生焦急,这是多大的宽容和耐心。今天的焦急不是抱怨高迪和他的学生,而是抱怨自己有限的生命。
为了弥补以前对高迪的无知,我这次几乎追踪到了他在城里留下的每一个足迹。细细打听,步步追问,凡有所闻,立即赶去。
他终生未娶,即便年老,也把自己的居所打扮成童话世界。每一把椅子,每一张桌子,每一面镜子,只要人手可以搓捏的,他都要搓捏一番,绝不放过。他最躲避的是常规化定型,因此每做一事都从常规出走,从定型逃离,连一椅一桌都进入了流浪。
高迪于一九三六年死于车祸,当时缺少图像传媒,路人不认识倒地的老人是谁,把他送到了医院,抢救无效又送到了停尸房。但是,几天之后,“高迪之城”终于发现找不到高迪了,才慌张起来,四处查访,最后,全城长叹一声,知道了真相。
人们来到他的故居,才发现,他的床竟如此之小。
这时大家似乎最终醒悟,一个真正的流浪者,只需要一张行军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