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3

作者:彭学明


一次,一屋人正在吃饭,我跟继父的儿子不晓得为什么争吵了起来。还动了手。那是我们第一次动手。他说那家是他的,我是外来人,要我滚出去。我说你这么小哪门(怎么)是你的?是爹的。他说不是你爹是我爹,你跟你娘都滚出去。我听了,站起来就走。他以为我站起来是要打他,立马扑上来,给了我一拳。我从小体育成绩就好,篮球、乒乓球、跳高、跳远是我的长项,曾经被县体校选上,只是人家县上有人,我米(没)去成体校。见他来招,我就接招,一个拌脚,也就是一个扫堂腿,把他扫倒在地。继父喝斥住了我们,然后用铁钳一个打了几下,算是教训。继父的儿子被打哭了,我却不哭,因为我不感觉怎么痛,继父就又连打了我几下,我还是不哭。反倒看着继父儿子装哭的表情笑了起来。这可惹恼了继父,又举起铁钳狠抽了我几下。小腿肚和肩膀上是又红又黑的印痕。

娘也晓得继父的儿子是装哭,就给我使眼色,让我也赶快哭。哭了,继父就不会打了。我从小性格倔强,再痛再疼,我都不会喊哭。我来到这个寨子,备受欺负,继父却从来不管,我对继父充满了怨恨或仇恨,我哪里会哭?打死我也不哭。要是二别个(别人),早就被打哭了,可我背得起家伙,神得起(撑得住),我就是不哭!任他打!这可把娘急坏了,当继父举起铁钳还要打时,娘放下饭碗,一把夺过铁钳吼:你要把学明打死起来是不是?不是你儿子你打起来不痛是不是?你要打死就把我打死起来!

娘哪里夺得过继父,继父的手是另一把铁钳死死地拿住娘的手。继父说:这两个狗日的居然打起架来了,现在不教以后就教不了了!

娘说:哪有你这么教的?教一个不教一个,打一个不打一个!

继父的孩子读书成绩很差,与我相比是天壤之别。继父说:明天都不要读书了!跟大人上工去!

娘说:为什么不读了?

继父说:不听话,读什么书?我盘不起。

娘说:吃你好多?穿你好多?盘不起?

继父说:就是不准读了,我讲了算。

娘说:就是要读,你讲了不算。

继父说:我的儿反正不让读了,你的儿也不能读,一碗水端平。

娘说:你儿不读,是你儿读不得书,我儿读得,就是要读。

这下戳了继父的痛处,他一直因为自己儿子不争气抬不起头来,身前身后,他听到了太多的关于我们兄妹的赞美,太多的关于他的儿子的贬损,娘这一说,他对准娘就是一拳头。娘的嘴角破了,血流如注。娘立时像发怒的老虎一口咬住继父的手,与继父厮打起来。两个孩子的战争,演变成了两个大人的战争。两个大人为此大打了一顿。

当继父把娘按倒在地,猛打猛抽时,我居然不晓得上前帮娘的忙,而是站在旁边看热闹。这时,我才晓得,我怨恨和仇恨的不仅是继父,还有娘。我是在心里仇恨娘把我和妹妹带到了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寨子,让我们在这里被人看不起,受人侮辱。

是的,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我来到这个寨子不久,每当有女人跟娘吵架时,我都听到那些女人刻毒地骂娘嫁千家嫁万家,都骂娘不要脸,我就感到羞辱。当我的小伙伴们受大人教唆说我外来的杂种时,我就感到羞辱。我的尊严、我的自尊心,都在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在寨子上,在学堂里,我老感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说我和娘的不是。像做了强盗一样,我心虚得很。我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有时候恨不得找一地孔钻进去。前面说过,在农村,下堂(改嫁)的女人是低贱的,下堂女人带的孩子,当然也是低贱的。我想,要不是娘下堂,我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屈辱。因此,我对娘的不解,对娘的怨恨,对娘的抵抗,从小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种怨恨,开始是一颗埋在火堆里的炭火,被厚厚的火灰闷在里面,看不见。后来是一粒灶火里飘出的火星,飘出就灭。再后来是一个小小的萤火虫,时明时灭。最后就是一缕熊熊的火焰,在我心里呼呼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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