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常的毁灭与不朽的生命(8)

幽僻处可有人行?——事件·文学·电影阅读经验 作者:张志扬


思特里克兰德早已把他的爱许给了对原始性的追求,既然现实是那样的不能相容,繁华的巴黎满是贵夫人晚宴上如意的矫饰,他哪里找得到一片野性自然来做自己的梦,又有谁能分享他的梦呢?勃朗什吗?不。他经验地觉得,除了精神性的色彩,他需要的不再是文明的情侣,而只是抽象的女人。因为精神只能属于自我,而肉体需要别人,即需要一个不打扰精神的肉体,为了他的肉体也不再打扰自己的精神。

这个分裂的天才就这样把他的“蛇皮”一层一层地蜕去,一切和社会文明相联接的实体:家庭、地位、社会、爱情,最后连自己的肉体,他都要像逃避鼠疫一样地逃避,直到南太平洋上的一个孤岛塔希提,他才找到自己的艺术梦想的归宿。

他把自己的住房画成壁画,从而把自己置放于大自然袒露的精魂之中,与其说把梦想变为现实,不如说把现实变为梦想,它们是那样融为一体,以至于他死了,它们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必须烧毁它。

面对闪着蓝蓝火星、冒着青青烟丝的灰烬,发烫的思想在想什么?如果是毛姆的虚构,为什么五年后卡夫卡也要把他的作品在死后全部烧毁?可能有这样的绝望者,把现存的世界化作绝对的虚无,因而连自己和自己的作品也失去了存在的根据。也可能有这样的厌世者,他不相容于这个世界,憎恨这个世界,才不愿意把自己和自己的作品沾染上这个世界的污浊。

有真要烧毁的,像林黛玉临终前断然焚毁全部诗稿。

也有想要烧毁的,如卡夫卡对他的作品只是宣布了一个不执行的死刑判决,让它们的生存永恒地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卡夫卡生前接受的无形“审判”的产物。如果它们留在人间那也是打印着死神封存的火漆,死亡更赋予它们永生的价值。

思特里克兰德呢?他为什么要烧毁自己的梦?

作者是这样理解的:“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他可以说死而无憾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以后,在骄傲和轻蔑的心情中,他又把它毁掉了。”

是无对象的,还是自己对自己和自己的梦想的世界的骄傲和轻蔑?未必。

思特里克兰德有一句格言:“我不想过去。对我说来,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而现在就是永恒的追求本身。目的的意义和价值只是为追求而存在的,一旦得到,它就成为过去了。目的是有限的,追求是无限的。它追求着目的同时又超越着目的。为什么思特里克兰德对他的画完了的画看得那样毫无所谓,正如他常说的,我得到了,也就不再需要了,我追求的永远是我想得到而没有得到的东西。就像浮士德,他追求的也是无限本身,而不是无限的一个有限存在。这就是追求的无限本质,只有它,才是思特里克兰德的灵魂。

如果,思特里克兰德真的感到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死而无憾了,那他就真的死灭了,壁画的焚烧不过是一种安魂的葬礼。这样有限而自私的灵魂,理应再拉到勃朗什的墓门前,肃羽低徊。

即使最后的壁画使思特里克兰德有归宿安魂之感,这恰好是他要烧毁的原因,为了让他的灵魂超脱出来,在涅槃中返回无限。

夜已十分地沉寂。雪白的灯光照着相对无言的纸和我,似乎要把两者化成空无。写完了,而我并不很清楚写的目的。高更画过一幅《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他回答得了吗?高更又在反思中画过一幅《月亮和大地》,一个背着站立的裸女正向神像般大小的男人倾诉着什么。根据高更的著作《马欧里的古代信仰》,知道女人是月神希纳,男人是地神法脱。大地之神主宰人世的生成和轮转,乃至必然的毁灭。月之女神掌管永远的丰收和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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