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真的,不是骂人话。爸爸扪心自问,他这辈子没被幺五一条街的那些幺妹把脑浆给操出来,现在还能算有个出息,在平乐镇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是靠奶奶逼出来的。
“黄金棍下出好人。”奶奶经常说。
“慈母多败儿啊。”爸爸还记得,这是奶奶拿起鸡毛掸子打他屁股的时候最爱说的话——爸爸肯定无法忘记,虽然他同样不会承认了,直到他都十九二十岁了,在跟妈妈耍朋友了,打麻将被奶奶逮到了,她还是能弄得爸爸巴巴适适地脱了裤子,穿着一条春秋裤趴在板凳上。
奶奶从来是个讲礼的人,做什么事都求个周到,从小到大,她就斯斯文文站在爸爸边上,一掸子一掸子往爸爸屁股上抽。掸子打在春秋裤上,说大声不大声,说小声也不小声,她一边打,一边轻言细语地说:“胜强啊,你要听话啊,我们薛家就看你这一个娃娃了,不要怪我手狠,慈母多败儿啊。”
屁!从小到大,爸爸每次都在心头骂:“你咋不打姐呢,你咋不打哥呢。”
就这样骂了二十几年,爸爸也没敢真的骂出口,但他算是想清楚了,打从奶奶怀胎十月把他生出来,他就是来这个家头当受气包的。
“小妹,把酒开起嘛!”爸爸吼了一声,指了指那瓶还没开的茅台酒。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钱嘛,纸嘛,肉包子打狗嘛——用着豆瓣厂的钱,爸爸心里总是格外舒畅。
在爸爸的手机里,存着一个叫作“段知明”的电话号码。说来烦人,明明不想看见这个名字,却偏偏因为段字排得靠前了,他打开电话本翻电话,多而不少总要瞟到一眼。有时候他看到也就看到了,但有时候他看到就要发无名火,有一次,他差点就下手了,要把“段知明”改成“知明”,让它狗日的从D开头变成Z开头,图个眼不见为净——但是他终于没有下手,要让他把“段知明”存成“知明”,好像他和这个人的关系变得亲热了,他也就宁愿吃个亏,多看这白脸鸡儿的名字几眼算了。
至于姑姑,爸爸倒是不敢像对大伯这么对她,他规规矩矩地把她的名字存成了姐姐。每次要给姑姑打电话了,爸爸都规规矩矩地走到人少的地方——走廊上,阳台上——翻出姑姑的号码,打过去,响几声就接通了,姑姑接起电话来,清清淡淡地叫爸爸的名字:“胜强。”
从爸爸有记忆以来,姑姑都不说平乐镇上的话,而是说的普通话,就凭这一点,爸爸从来都尽量轻言细语地和姑姑说话——电话通了,姑姑的声音传出来,就跟在电视上听到的一样,她说:“胜强,家里有什么事啊?”
爸爸就收敛了他满肚子的怪话,端端正正地,跟向大队长汇报工作一样,说:“也没什么事,就下个月不是妈要过八十大寿嘛,她想把大家都喊回来给她过个生。”
“噢!对,”姑姑的声音听来有些惊讶,“我差点忘了,是的,的确也是应该回来了。那你把日子定下来,到时候我回来。”
“嗯。”爸爸答应着。也是姑姑了,如果是其他人,爸爸肯定要在心里骂几句怪话,比如:“段知明,老子定日子,定酒席,你带起嘴回来吃饭喝酒,老子把你打到了!”
“一切都好吧?”姑姑问,“安琴还好吗?兴兴怎么样了?好些了没?”
“都好,都好。”爸爸嘴里热,心里虚,反正应着。
“都好就好。”姑姑说。
姑姑这一问,堵住了爸爸嘴里的话。别人不知道,包括奶奶都不一定清楚,可是爸爸心里明明白白,没有姑姑,就没有他和妈妈的今天——劝住他不和妈妈离婚的人不是奶奶,而是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