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意义,因为她女同志(拉子,Lesbian)的身份,在台湾九○年代刚解严身份认同从潘多拉盒子般禁锢、压抑的白色恐怖(同时型构一个“安全、去异存同的想象群体”)释放出来,同志运动、论述与社群方兴未艾,她等于是第一本宣示其拉子身份但以如此绝决激烈的形式,毁坏自我的生命,却喷吐出那样曝光爆闪后停格的一张二十六岁画像。一部像金阁那样繁华瑰丽妖幻如梦的建筑,却“必须”放把大火烧掉它。
很难向此间的作者说明:《蒙马特遗书》在台湾,几乎已是女同志人人必读的经典,甚至可能几个世代(至今二十年了)拉子圈的“圣经”。也许可以说,它是像一辆被现代性高速车祸压挤、扭曲、金属车壳焊烈、玻璃碎洒、龙骨在烈焰焚烧后仍显现强勒结构的,女同志版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但我们这样比拟之时,其实是目睹一“将现代性精神之景致嵌进车子里”(纳博可夫语)的现代跑车——仪表板刻度和车顶钣金倒映着二十世纪人类文明已将人类自己惊吓颤栗的集中营、大屠杀、荒原、废墟、自我怪物化、荒谬、梦的解析甚至媚俗——那样在我们眼前撞进一“黄金誓盟”、“爱的高贵与纯粹”、“一个美好的成人生活”,剧烈爆炸,车毁人亡。
如今我已四十五岁,距我和邱妙津相识,或我们那么年轻(而两眼发光、头顶长角),几次争辩但又同侪友好,脚朝上踮想象可以、“应该”写出怎样怎样的小说,已经二十年了。我仍在不同时期,遇见那些小我五岁、十岁、十五岁、二十岁的拉子(通常是一些像她,有着黄金灵魂,却为自己的爱欲认同而痛苦的T们),仍和我虔诚地谈论邱妙津,谈论《蒙马特遗书》,我感觉她已成为台湾女同志“拉子共和国”、某张隐秘时光货币上的一幅肖像。《蒙马特遗书》已不止是邱妙津自己的创作资产,它像《红楼梦》、莎翁的戏剧,成为台湾拉子世界那极域之梦,浓缩隐喻——像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将一整座城市的文明、辉煌、羞辱、记忆、错乱的认同,全打压挤成地底一位“打包废书工”的呓语之中——她们在主流异性恋社会中的“他人眼神建构之怪物化”;在爱情关系的另一星球重力里孤独承受的被背叛、遗弃、玷辱;她们如何重绘自己的“黄金之爱”、疯狂,常比一般人更艰难去实践的“天使热爱的生活”……
这部分我无资格多说,事实上我在二〇〇一年以邱妙津自杀为对象,意图展开“小说之于自杀之黑洞的辩证”的作品《遗悲怀》,在当时激怒台湾许多女同志社群。即因我作为现实里“正常世界”的男异性恋者,我想撬开那遗书裹胁,将所有生之意义吞噬而去的死亡锁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