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运昌在九月十二晚夕时候,要原桂芝骑了驴,跟了轿子,到女女谷接女女娘儿们进盖府。因为第二天要上头盏香,头一天上香的人要提前沐浴。这样,女女谷就剩下聂广庆和一头驴了。原桂芝头上蒙了头巾骑了驴跟了蓝绸轿子从暴店镇走过再走出来。有人看到走过的一切,说到原家的儿媳盖秋苗,平白无故就死了,这人死得蹊跷呢,也不见盖家人去追问。好奇地看蒙了头巾的原桂芝,弄得驴脊上的原桂芝有些不自然了。一路想着中堂上年年更换的那副对子“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想着老爷把这中堂上的对子都要辱没了。人在驴脊上,脸上就挂了许多不自然,拧了眉头,布满了悲戚的气象,要家丁赶了驴快走。
轿子里女女和两个儿子,除了襁褓中的小儿,大有些不安分地用手掀了轿子上的窗户看外面,也被外面的热闹弄得异常兴奋。女女压着自己的心情,抱着小儿怀念一个人,这个人是她的娘。她的怀念是一些无序的片段,她有许多伤痛压着,几年过后那些伤痛虽然不时地会揪住她的心,但是,她在宁静的日子里从没有刻意去追问。她想忘却,她不想搅动它。现在暴店镇的热闹触动了它,那些埋伏在心里的记忆就抬头了,它们辛酸而苦涩地在往上拱,顶撞着她的心扉,然后化作一幅幅真切的场景,粲然浮现在眼前。
十岁上,那一年秋天的黄昏,刚收完棉花,家乡玄马镇就搭棚子过会了,平常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的街面上,突然塞得满满的。她喘着气跑回家想叫母亲和自己一起赶会。走到家时,看到母亲坐在炕头,平静地望着窗外,嘴里吟着诗文:“避暑林塘。数元戎小队,一簇红妆。旌旗云影动,帘幕水沈香。金缕彻,玉肌凉,慢拍舞轻飏。更一般,轻弦细管,孤竹空桑。风姨昨夜痴狂。向华峰吹落,云锦天裳。波神藏不得,散作满池芳。移彩鹢,柳阴旁。拼一醉淋浪。向晚来,歌阑饮散,月在纱窗。”
她兴奋的心情一下凝结住了,轻声叫了一声“娘”。透过黄昏的光气,她看到娘的眼睛里涌满了两泡泪水,娘盘腿坐着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娘吟咏着一首诗,娘的吟咏和外面的热闹有着截然的对比。娘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娘的爹爹也就是自己的外公是教私塾的先生,她跟着娘学了不少诗文。娘回过头来抚摩着她的头说:“你将来成器了,要嫁个好男人。”外面的热闹是过会的热闹,家里的寂寞是娘的寂寞。娘的寂寞是因为爹爹在天津卫做生意,好久不回家了。外面的热闹对母亲特别重要,说是特别不是因为过会的热闹,是热闹和凄清的反差。娘起身取了一领苇席走到院子里,院子里飘满了落叶,娘把苇席铺上去,把爹爹过冬的棉衣展开。她看到娘的头发稀疏、露出红亮的头皮,那是风吹日晒的颜色。娘一丝不苟地撕扯棉絮,把里子和面子对齐,然后飞针走线。娘说:“冬天就要到了,过会后,你跟了去天津卫做生意的人去找你爹爹,去把棉衣给他送过去,北方的天寒着呢。”她是后来才知道爹爹是不穿棉衣的,只穿皮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