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秋轮便摸摸维娜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他的手慢慢感觉到了湿润,维娜真的哭了起来。郑秋轮用手揩着她的眼泪,他的胸口也软软的。维娜在他怀里扭动起来,胸脯紧紧贴着他。那个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总是不敢伸手触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
收完芦苇的原野上,离离漫漫的野艾蒿白了,像服着丧。维娜总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怪念。比方说艾蒿,端午时人们拿它挂在门上,说是可以避邪。可她总把艾蒿当作不祥之物,它让原野更显荒凉,让秋风更显萧瑟。维娜想象艾蒿总是长在坟地里的,想着就有些怕人。
荒原上,维娜和郑秋轮常常从黄昏徘徊到深夜。秋越来越深了,湖却越来越瘦。通往湖边的路越来越远。维娜初次遇见郑秋轮的地方,夏天本是湖面,如今早已是干涸的黑土,龟裂着,像无数呐喊的嘴、怒张的眼。夜空寒星寥落。
有天下午,农场闲工。郑秋轮背着书包,跑到维娜宿舍外面,喊道:“维娜,出去玩吗?”
出来的却是戴倩,笑咪咪的,说:“郑秋轮,进来坐坐吧。”
郑秋轮说:“我不进来了。维娜呢?”
戴倩说:“不知她发什么毛病,清早就出去了,同谁也不说话。”
听得里面有人在说:“戴倩,你操什么心?又不是找你的。”
戴倩便红了脸,转身往房里去了。
郑秋轮独自往农场外的荒原走去。他心里着急,不知维娜怎么了。他想维娜不会去哪里,只会去湖边。他边走边四处张望。原野没有多少起伏,极目望去可达天际。他往平时两人常去的湖边走,果然见维娜坐在那里。
“维娜,我到你寝室找你哩。”郑秋轮跑了过去。
维娜回头望着他,却不说话。郑秋轮问:“你怎么了?”
维娜说:“我收到了爸爸的信。”
“家里有事?”
“没有。”
郑秋轮说:“那就该高兴啊。我爸爸是不给我写信的。”
维娜说:“我爸爸自己最苦,却老是写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难受。”
“你从来还没有同我谈过你爸爸哩。你爸爸他……怎么样?”郑秋轮试探道。
维娜沉默半天,说:“我爸爸是荆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早就离开了讲台,下放到荆都南边的一个林场,在那里做伐木工。那个林场在猛牛县。我爸爸不是个普通教授,他是明史专家,很有名的。”
“是吗?我就敬重有学问的人。”郑秋轮说。
维娜叹道:“我爸爸吃亏就吃在他的学问上。他的历史研究有自己的理论,又只认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来信,都嘱咐我要好好劳动,立志扎根农村。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郑秋轮也不禁叹息起来,说:“谁都盼着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你哭了。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哭,却知道你哭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灰,几乎绝望。被大雨困在那样一个茅屋里,想想自己的前途,什么都看不到。”
维娜低声说:“是啊,都看不到前途。我们全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够回大学去教书。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我姐姐已经回城了,在汽车发动机厂做车工。爸爸妈妈就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妈妈也在爸爸那个大学,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我妈妈本是学英语的,却从来没有用上过讲台。她没有资格上讲台,我外祖父是资本家。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英语。你别说我吹牛,我的英语水平比我的中学老师好。我妈妈是个读书很多,却从来就没有自己见解的人,日子过得诚惶诚恐,谨小慎微。也好在妈妈是这个性格,小心翼翼护着这个家。不然,只怕连个家都没有了。”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郑秋轮嘿嘿一笑,拍拍维娜的脸蛋,“真的,你今后教教我的英语,好吗?”
维娜说:“这年头还学什么英语?没用。”
郑秋轮说:“会有用的。我说你也不要把英语荒了。”
“好吧,我听你的。唉,我爸爸就是肚子里的墨水太多了,才挨整。”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