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毅凡喘着粗气揉着他那倒霉的肋骨,面色发青:“不过你也真是惊弓之鸟。你不就是没听他们的安排,没住阿泰内广场,自己找了别的房子嘛。芝麻大的事,你姐能怎么你啊?”
易微婉沉默了几秒钟。
“我姐能怎么我,你可不知道。”
汤毅凡继续揉着,但手的速度渐渐慢了:“不知道什么?”
易微婉摇头,陈年往事,她现在不想提:“还有烟吗?给我一支。”
“不给。”
“那陪我喝一杯去?”
“不陪。”
“……那,肩膀借我靠一会儿。”
“终于提对要求了,过来。”
腮帮子放在汤毅凡的肩膀上,她看着安东尼指挥着搬家大队把东西搬回卡车上,准备运回13区的学生公寓。这时,她的眼睛突然有点湿润,她开始以为是自己哭了,几秒钟后才意识到,是天在下雪。就这样,她的心突然就清明了。从小到大,她会为自己设定无数的幸运符,无论多难过时,只要有幸运符的出现,那就意味着她会再次幸运起来。
生日,放鞭炮吃饺子的红火中国年,城市日出,在跑道上滑行着即将腾空的飞机,还有覆盖一切的雪。
感到幸运是一件重要的事。幸福总会伴随着惆怅感,好像它随时都会从你指间溜走一样。而幸运,却不是这样。你知道一切都在转好,你知道自己的前进方向准确无误,命运的指针会指向你想要的东西,就算你自己也不清楚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命运终会让你知道。
一言以蔽之,对于她这样无梦想无追求的人来说,幸运远比幸福重要。
迎着雪,汤毅凡又掏出了打火机。
易微婉把头抬起来,高声抗议:“不让我抽烟,也别让我抽二手烟啊!”
“不想抽二手烟咱就得说话,你不说话我憋得慌。”汤毅凡哼了一声,“你怎么换香水了?我这一鼻子甜菜味儿难不难受啊,小婉儿同学?”
这是除了“提起哥哥”之外,汤毅凡做的另外一件让她感到非常讨厌的事——叫她小婉儿同学。少时在汪宅,爸爸妈妈和姐姐都会高雅得体地叫她“婉儿”,一字一顿咬得极清晰。而在她真正出生的地方,汤毅凡每次都用称呼一只碗的心态,叫她“小婉儿同学”:“婉”和“儿”是模糊混沌地连在一起的,那么听来,自己本来很美的名字就被他给叫成了一种餐具。
“你别这么叫我行不行?”
他沉默半晌,用眼神送走了一辆泊在他们身边很久的车子,然后他说:“你哥是怎么叫你的?这么多年我都没注意过。”
“他不叫。只要他说话,我总是会在他面前出现。所以他想对我讲什么话,只要说‘你’就够了,不用叫名字。”
她胸闷,今天汤毅凡似乎执拗地想跟她谈哥哥。
“一直是这样?”
她忍不下去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只说‘你’?我觉得,汪敬哲不是这么没情趣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把打火机给掏出来了,夹在修长手指间的打火机噌噌地冒着火苗。这收起、掏出,掏出、收起的动作,让她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中的一课,叫作《套中人》。当那个装模作样的人不停地重复穿脱外套这个动作时,你就知道他在掩饰内心极度的焦虑和恐慌。
而他掩饰了这一整晚的焦灼,她到现在才看出来。
她咬紧了嘴唇,站起身,疾步走进酒店大堂。那里只有飞快地吐着法语单词、不停地比画着的安东尼,根本不见哥哥的影子。
“不用找,他已经走了。五分钟前停在我们旁边的那辆车就是他的。”
她噔噔地走回来,瞪着他:“他跟你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你没跟我说什么。”
“因为那些事都跟你无关!”
“好,‘那些事’跟我无关,好多年前的事了,就算有关也没用了。那你在巴黎的事呢?上个月的事呢?你堕过一胎这事呢?”
“这就跟你有关了?反正不是你的!”
那一瞬间,易微婉为毫不顾忌后果地爆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而悔得心拔凉拔凉。
她敢发誓,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没扇她。
其实也没区别,因为她的两只耳朵已经被自己震得嗡嗡响了,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