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确实恢复了曾经的友谊,一同骑摩托车,出没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事实上,在另一个层面,我们抵达了某个更加亲密的彼岸。直到某个春夏之交的黄昏,我突然接到他的短信。
“我女友怀孕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刚知道,我正在医院呢。”
“你打算要吗?”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回复:“有了就要吧。”
片刻,他又发过来一条:“就是跟你说一声,没事,心里有些乱。”
不久,他悄无声息地和那个安静而乖巧的女孩去领了证,没有结婚照,没有筵席。转过年来的春天,同样是第一时间的短信,我知道他有了一个女儿。
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对待生活最没责任心但也最顺从的人。随遇而安,这种人内心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
去年夏天,他带来女儿的照片,眼神发亮地跟我说:“这小东西太逗了,刚学说话时,天天嚷嚷,丫丫丫丫……”我被他的“居家”气给逗乐了:“你现在变成在自我放逐的路上拖家带口了。”他沉思了片刻,继而一拍大腿,说这句比原来的牛多了。
告别的时候他送给我一张光盘,是他新近拍的DV短片,据说即将参加某欧洲小国的独立影展,国内没有发行。他告诉我说,以前自己太过迷信摄影,仿佛某种宗教的信仰,后来发现,其实可用于表达的形式很多,就像那些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情感,不一定非得是爱情。
深夜,闷热,躺在床上看他的片子。故事也是发生在夏季,讲一个刑满释放的中年人,因年轻时酷爱飞车,被安排到一家摩托车修理厂工作。在那里,男人经历了冷眼、友谊、怜悯的爱情,和屈辱。直到有一天,男人望着一辆哈雷机车驶入修理厂,浑浊的双眼逐渐清澈起来。岑寂的夜,他潜入车间,久久地注视着那辆哈雷。最终一跃而上,打火,驶入茫茫黑夜。当屏幕上红色的车灯越来越微弱时,小区的变电箱终于不堪酷夏的重负,崩溃了。我躺在黑暗中,发动机的轰鸣声仍在耳边回响,身体变成一把刀子,劈开空气,直奔看不见的心脏而去。
回到文字的开端。他在电话里说那句话时,我正坐在银行营业厅的小圆凳上,被无数表格和对账单折磨得狼狈不堪。
“什么生日礼物呀?”
“一副太阳镜,RAY-BAN的。”
“嗯……这张用签名吗?……你要干吗去来着?”
“一个朋友要参加青藏穿越,我去跟着拍纪录片。”
“好啊,去多久……资产证明不是给你了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回来再联系吧。”
直到计程车载着我驶出很远,才发现手机不见了。由于不久后要出国办点事,重新买手机时,顺手就把手机号也换成了全球通。
意识到我们就此失去联系是今年春节,总觉得发送出的短信少了什么人,这才想起当初丢手机换号码的事。不过也并不怎样担心,我仍旧相信,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永远会在某时某地重逢的。
或许,需要经过很多年以后,他对我说,我认识你,那时候你还很小呢。然后颤颤地摸出一副RAY-BAN太阳镜,它有着凌厉奔涌的金色边框,好像刺破空气前进的机车,它属于某部公路电影的主人公,属于在自我放逐的路上随遇而安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