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雪降不降,人总会白头;不管执不执手,总要偕老。种一株常青藤,不为花不为果,只为岁岁常相逢。
五六岁时,生在内陆城市的我,还没有见过大海,以为海水和画上一样,是蓝色水彩笔那样的颜色。妈妈出差去青岛,给我带回来一瓶海水,装在小玻璃瓶里,我才知道海水也是透明的。
千里迢迢,妈妈得有多小心,多仔细,才能把这一小瓶海水放在我手心里。
可是在我接过瓶子的那一瞬,就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海水全洒了。
那一刻妈妈很是失落和惋惜。
她也许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也一直没有对她说过,不必为这瓶海水感到惋惜,因为她已经带给我这辈子第一件浪漫的礼物,带给我最初的,对远方的向往,对广阔世界的憧憬。
海之深蓝,如同一个无穷无尽、无拘无束、无所畏惧、自由而深邃的梦想。
一小瓶海水、一张欧洲城堡的明信片、一段《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童话故事……妈妈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将她天性中的浪漫情怀带给年幼的我。
每一位贤惠的母亲,也都曾经是满怀浪漫梦想的女孩,但后来她们渐渐放下了梦想,专心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她们全部的梦想,变成了家庭和儿女。
如果很多年后,女儿问起,妈妈,你的梦想是什么?
也许很多母亲都会害羞,会不好意思再提起那么遥远的东西。
当我这样问妈妈时,她笑了很久才说,年轻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写一本书。
写书,当作家,是她的梦想。
读书和旅行,去看各种各样的风景,是她的爱好。
但除了早些年工作出差,她很少真正轻松地去旅行。
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讲睡前故事,讲着讲着就迷迷糊糊讲成了孙悟空大战警察。
多年之后,那个听到这里立刻摇醒她追问下文的小孩,写了一本本的书,在自己笔下的故事里演绎不同的悲欢喜乐。
而最早给我讲故事的人,让我爱上讲故事的人,却从未实现她的梦想。
妈妈至今也没写过一个属于她的故事。
她做了一辈子和案头文件打交道的工作,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枯燥琐碎乏味忙碌—我打趣她说,全世界最不讨人喜欢的工作,就是办公室主任。
大概十之八九的公司里,办公室主任都是个不讨喜的角色,上承老板脸色,下承员工怨气。而她的人缘,却好到不可思议,这一点我十分佩服她。
这份工作她做得极其出色,尽管在我看来,这实在不是一份令人愉悦的工作。
她很少抱怨工作的繁重压力,唯一抱怨过的就是,办公行文的琐碎干枯,久而久之磨去了她对文字的感觉,让她写不出有感情、有热度的文字了。
失去好文笔,对她来说,是这样大的损失,是一辈子耿耿于怀的不甘。
她是真的爱着写作。
写作这件事,和恋爱一样,确实要情动于心,才能有所抒发。
生活使她干涸的不是文笔,其实是那一份内心的情怀。她没有意识到,情怀是土壤,不是水分。一杯水搁久了会蒸发消失,土壤存在于此,即使干裂了,一旦雨水浇下,春风吹过,有牛羊来到,会再苏醒,仍是芬芳鲜美的土壤。她将近六十岁的时候,依然内心柔软敏感,会和路遇的流浪小狗说话,问它是不是饿了,给它找食物;会观察鸟儿们打架,心疼打输了受伤的鸟儿,气呼呼地跟我说,原来鸟儿打架那么心狠,比野兽还狠;她知道花园里哪一树花快开了,哪一枝花谢了。那些年每当她和我聊天,絮絮说这些闲事,花儿鸟儿的,我往往心不在焉。那时候我二十岁出头,正在急于证明自己的年纪,整天匆匆忙忙,我很少有心静下来听她讲一支花开的时候。却始终记得有一次,我回家看见窗台上多了一小盆海棠,开得风情绰约。我以为是她找回来的。她却淡淡说,是你爸路过花市,看到这盆海棠好看,他喜欢,就买回来养了。我听得很惊奇,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爸爸这种只会看着电视里战争片热血沸腾的糙汉子,居然也有这份温柔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