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万人大会散场后,现行反革命分子赵大牛被公安人员用三轮摩托车拖走,一起被押走的还有一个强奸五保户老太婆的大男孩。在洪泽湖畔的芦苇荡边,他们挨了三枪两刺刀后一起命断黄泉。大男孩被一枪毙命,脸朝地嘴啃泥像一只倒头就睡着的乖猫。赵大牛就不乖了,跪在地上等枪子时回过头来问:“我到底犯什么罪啊?”公安人员用枪口抵回他的脸,向他后脑勺开第一枪的同时告诉他:“侮辱领袖罪。”
赵大牛被打了两枪还躺在地上乱蹬腿,鼻子嘴里呼哧呼哧冒血浆,公安人员用刺刀捅了他胸口一下,搅了他烂脸一下,这才结束他的狗命。赵大牛死后一个月了,在公社庄主任手下跑腿的小严秘书背后还议论他,“谁让他不识字不学习还要闹革命,把毛主席像章戴在胸口右边不说,还头朝下挂倒了。找死的,该死的。”
我认字很少,不过比那个被枪毙的赵大牛强,我认得自己的名字二猪,父亲继母妹妹的名字都认得,还有保姆的名字叫二奶奶,其他的字还认识一百多个,例如到处都能看到的中国、毛主席、共产党、社会主义、无产阶级、革命专政、敌人、仇恨、打倒、万岁。这些字我都会读,有些字还会写。我有一次想写两个字,好和坏,怎么写都不周正,都是歪的。还有一回我下功夫了,用红蜡笔写一行字,我爱毛主席,爱字就是写不出来,我就改写成毛主席万岁,后面跟着写了九个万岁。
镇子里一切有大门的单位外墙上,都贴满我看不懂的大字报,湖滨镇公社大院的外墙上大字报有半寸厚。半夜里忽闻敲锣打鼓声,我父亲和继母赶紧起床跑出去,聆听毛主席在北京发出的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
街上老是打打闹闹,老是有受伤的人被抬到医院来。医生护士问受伤的人:“你什么阶级成分,什么立场?”是红卫兵和贫下中农的,优先治疗,是坏分子被打伤的、流氓斗殴受伤的,靠后慢慢等。有一个身份不明的断胳膊中年人,就是流血流光死了的,当时医院在救治十几个互相打伤的红卫兵。
这天晚饭后,公社农具厂的三个食物中毒工人被抬进医院,都已陷入不同程度的昏迷。我父亲抓起白大褂就出宿舍门直往门诊部跑,连白帽子都忘了拿。他带着一帮医生护士为中毒工人挂水打针、冲洗肠胃。中毒工人呼吸困难,氧气包脱供,我父亲无计可施。一个大背头的重昏迷工人浑身抽搐,我父亲用纱布擦去他嘴上的白沫,再用一块纱布放在他嘴上,俯身为他做口对口的人工呼吸。
公社的小严秘书奉庄主任之命,带着一个派出所民警和一个腰扎皮带的民兵来了,查看过三个中毒工人的情况后,小严秘书盯住了病床上的大背头。他把两只手放到脑门上,往脑后抹着他的马桶盖头发,不可思议地皱着眉头责问我父亲:“你怎么先救江大水缸,你以为他还是副市长吗,他是被打倒的走资派,在我们公社农具厂做钳工,他肚子里的毒水,你抽得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