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风的日子里,她总是坐在院中那棵高大的绿楠树的阴影下,闲闲地饮一口茶,看几页书。
很多时候,周离路过她的身畔,都会忍不住去看她光洁的额头,看她娴雅的神态,而每次她都感觉到,时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仿佛是凝固的,既看不出今朝与明日的区别,也看不出今年与来年的差异,她似乎一辈子就要以这样端凝的姿态坐下去了。
在宫中的日子长了,她也陆陆续续听到不少关于太妃的往事。
据说,她是前朝工部尚书的独生爱女,出身显赫,在宫中却不甚受宠,一生无儿无女。只是因为因缘际会,舍身救过先帝一命,才被封为贵妃。先帝驾崩后,刘太后待她一直礼敬有加,但与刘太后共同抚育皇帝的杨太妃却屡屡找碴欺压于她。
听到了这传言,周离有些难以置信。金太妃当年可是贵妃,而杨太妃原先却只是个普通妃子,她怎么会欺压位分比她高的贵太妃呢!如果说她是仗着与太后共同抚养过皇帝的话,那皇帝不也是自幼就跟随金太妃学画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摇了摇头。宫中历来就是是非之地,谣言满天飞,这些传言连最起码的逻辑都没有。
在画室里当了两个多月的差之后,周离第二次见到了仁宗皇帝。
那时已经是隆冬天气了,一大早起床,周离就惊喜地发现窗外的青砖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积雪。她忙开了房门,只见天空铅云密布,鹅毛大雪就像春日的柳絮般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周离生长在南国山温水暖之乡,冬日里即便有雪,也只是薄薄的一层,连地皮都盖不住,何曾目睹过这般银装素裹的世界?她欢呼着跑向院中,伸出手去等那飘飞的雪花。
翠微宫的管事宫女抱琴此时也已起床,见到周离欢呼雀跃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大声说道:“姐妹们,快快起床,今日大雪封门,咱们得趁太妃尚未起床之前,在宫中扫出一条道路来。
正在周离费力地清扫积雪之际,耳畔又响到了陈琳的声音:“皇上驾到!翠微宫一干人等接驾!”
不待她回过神来,那穿着火红色龙袍,头束金冠的挺拔身影就在太监的簇拥下进了前厅。
青霜急忙放下手中的扫帚,拉起她就往画室赶。两人手忙脚乱地刚生好那镶嵌着金丝孔雀的炭炉,皇帝和金太妃就笑语朗朗地一齐走了进来。
两人慌忙跪下叩首,仁宗摆了摆手:“免礼!”
青霜站起来奏道:“奴婢们笨拙,才把炭炉生起,室内尚且寒冷,望皇上太妃恕罪。”
“罢了!原是朕来得匆忙,怪不得你们!青霜,给朕调颜料吧!”赵祯和颜悦色地说着,踱到了画案前。
青霜忙打开了屋角的箱柜,取出颜料,放在案上的白玉盘中,加了清水调起色来。
周离见状,忙沏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坐在画案边的大理石圆凳上的金太妃,一杯放在了画案的右角。
赵祯看了她一眼,不禁一怔,随即笑道:“咦!你不是佛堂里的那个小丫头吗?”
“万岁爷好记性,正是奴婢,奴婢还要感谢万岁爷助奴婢脱离那又苦又累的地方!”周离再次跪了下去。
“起来吧!没想到陈琳把你安排到这里当差了,很好!太妃素来是和蔼可亲之人,你总是脱离苦海了。”赵祯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挑了一支竹管镶象牙的紫毫宣笔,铺开画纸来。
“万岁爷,今日想画些什么?”太妃微笑问道。
周离见太妃如此问,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她早已紧张得手心都有了汗意,正不知如何回答赵祯的话呢。
“儿臣昨日到御花园中转了一圈,见湖畔那几簇梅花开得极为鲜艳华美,心中颇为感叹!”
“感叹什么?”太妃轻轻吹去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缓缓问道。
“自然是它在苦寒中的坚忍与顽强了!越是风欺雪压,它就越是绽放得饱满美丽,这样的精神,实在值得儿臣借鉴!”赵祯傲然答道。
太妃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既如此,今日就画梅吧!”
赵祯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这宫中之人,个个都是谨小慎微,生怕说错了半句话,惹得母后发怒,连太妃这等超凡脱俗的人都不能免俗地避嫌,可见母后积威之下,大宋无人不惧啊!
听着皇帝这番言论,周离不由得又想起当日他在佛堂之中对自己说过的关于檀香的那番话。从前她想起皇帝,只觉得他如何的富有四海,如何的尊贵非凡,如何的随心所欲。可是,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分明就是不快乐的。
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不快乐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把探究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赵祯,只见他正在低头作画,眉间却好似隐藏着无尽的压抑与烦恼。
这时,他笔尖的颜料已然耗尽,猛然抬头去盘中蘸取。周离又看见了他那如海水般深邃的眼睛,她的心一慌,脸上不觉红了,忙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