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左季高平日私交不薄,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崇厚嘴里像含着块热茄子似的,自犯嘀咕。
“地翁,左季高的为人我比你略多知一二。此公在道光年间三次赴京会试不第,后来经胡林翼公推荐入湖南巡抚张亮基的幕府。当时国家有难,长毛横肆,乱世之中,左公野心勃勃,好大喜功,对其荐公胡大帅多有不敬。曾相统帅湘军时,曾多次上奏朝廷保举左季高,使之升官加爵。然左某人以怨报德,与曾相交恶,势如水火。可见其为人之险诈,非君子之所为也!其部属刘典等人,多年鞍前马后,战功赫赫,最终都与他不欢而散。左某人常为一己私利,排斥旧交,翻脸不认人,朝野皆知。为何地翁反而对其心存热望尔?”
一席话,把崇厚说得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李鸿章当着他的面,切齿诋毁与自己地位相当的同朝阁僚的左宗棠。崇厚知道,左季高虽然为人偏执,脾气刚直,但在平定陕甘回乱和收复新疆时确实统兵有功,威震中外。李鸿章极力贬低左宗棠,足见二人矛盾已不可调和。他觉得,左、李二人对立,对大清来说是不幸,而对满人来说,却是大幸。他的当务之急,是紧靠住李鸿章,利用他们的矛盾,先逃过这一关再说。他双手一揖:
“中堂大人,现在下官已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如今只有仰仗大人在太后皇上面前疏陈利害,敦促允约。下官以为,只有允约才不失我大清在外国人中的信义。若依左季高所奏,必坏国家大事,那时前功尽弃,后悔莫及呀!”
李鸿章深深叹了一口气,“地翁此话不差。我们若是先允后拒,其曲必在于我。拒约,必致与洋人对抗,乃至兵戎相见,那时局面就不可收拾了。你我所见相同,我已经上疏朝廷,将利害陈述明白,这一点地翁放心。不过,能否被圣上采纳,我心里也没底。”
崇厚自忖道,像李鸿章这样的权臣都一筹莫展,太后、皇上万一听信了左宗棠等人的奏疏,拒约备战,自己必是第一个替罪羊。此番回京的结果,定然是问罪下狱。想到此,他心急如焚,顾不得自己与李鸿章同朝阁僚和满族大员的尊贵身份,站起来朝李鸿章“扑通”一跪,心急火燎地说:
“中堂大人,请以国家为重,看在你我多年交往的分上,说服朝廷千万不可拒约呀……”
李鸿章大吃一惊,赶忙上前搀扶他,“地山兄,你这是为何?鸿章万万担当不起。快快请起,有话坐下商量。”
崇厚重又坐下,脸上呈现出沉重悲切的神色,双手向李鸿章一抱拳,“大人,崇厚不才,受太后皇上恩宠,委以重任,出使俄国。崇厚深知此次钦差不同往日,内心诚惶诚恐。从俄国人手中讨还伊犁,比当年孙权从刘备手中讨还荆州还要难上十分!下官远在异邦,每日食不甘味、夜不成寐,与俄人虚与委蛇、苦苦周旋。那俄国外部尚书格尔斯、俄国大使布策都非等闲之辈,我与他们会商数十次,争辩数万言,耗时近十月,始定条约十八条,总算将伊犁收回我大清。此番回京复命,并不曾指望邀功请赏,只要圣上体恤下官一片劳苦也就足够了。可万没料到签约招来众多非议。我个人功过是非事小,国家安危事大。中堂大人系我大清中流砥柱,值此多事之秋,必能力排众议,据理上疏进谏,使朝廷不被那般流言飞语所左右。”
崇厚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也酸鼻欷歔起来。不知是崇厚的恳切言辞打动了总督大人,还是崇厚目前的处境引起了听者的恻隐之心,抑或是崇厚露骨的恭维使他得到满足,李鸿章抱拳一还礼,说:
“地山兄如此为国劳苦,置个人得失荣辱于度外,鸿章实在钦佩。眼下中国的士大夫高谈阔论的多,办实事的少。更有人视出使国外为畏途。地山兄放心,鸿章一定再呈奏章,据理力争。地山兄回京之后,也要多方联络,争得同情,只要大多朝臣持有定见,想那班清议言官及其支持者不会得逞。”
“李相之言极是,下官定遵照而行……”
崇李二人说得越来越投机。眼看夜色渐深,李鸿章设便宴招待崇厚,崇厚当晚就在总督衙门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