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暴露了这个家唯一的特征:贫穷。
原本谁都想好好掩盖,春秋两季,她和母亲依偎着躺在大床上,做出亲昵的姿态,父亲把沙发摊开,也是理想的单人床,把他一米七出头的个子装得严严实实。冬天,母亲还喜欢打开窗户,炫耀家里朝南那间房朝九晚五的阳光(家里只有一个房间),惬意啊,可以打毛线,看报纸,绣十字绣……
唯独夏天,母亲要把高脚馒头似的席梦思拆下,让父亲使出浑身解数硬是塞到大橱顶上的樟木箱里。每回季节交替总有这样的例行工作,随之而来无休无止的争吵:
“叫侬放放好,下趟要拿的时候又一团糟!”
“我哪里没放好,就这点儿地方,要我放到哪里去?”
“侬也晓得就这点儿地方?更加要放放好,慢点跑个人进来,地方本来就小,还乱七八糟!”
“谁人会得来?这点点事情紧张死了!”
“我是紧张,谁人像侬这样没心事,一天到晚只会混日子!”
“要我摆么?要么侬来摆?”
“侬是最好我来摆,啥事情都覅做最好!”
她已经习惯如此这般的争吵了,从记事开始,千篇一律,毫无新意。母亲对父亲的无赖作风既看不惯却又毫无办法,婚姻,对她而言,就是如此,要么忍气吞声,要么一刀两断。
她也曾几次三番地数落过母亲:“看你挑的好老公!”
说这话是如此的轻易,似乎能撇清自己与父亲的血缘,好像每回女儿犯错,老妈就会跟老爸说:“呶,看你养的好女儿!”
或许就是因为此言出口的瞬间能够带来一息半刻被解放的感觉,所以她爱挑着眉毛,变换着古怪的音调:“看你挑的好老公!”
母亲年轻的时候还会帮父亲扯两句好话:“你爸至少不赌不嫖,坏事情他不沾的,也算好了。”
以前听到这儿她也不多说什么,可现在不了,大约岁月的加压使得她负担不过来吧,总得找个出气的口儿,上海女人的尖酸刻薄,都是这么给逼的。
高中入校,父母帮她把被褥搬进宿舍,上上下下的打理,隔壁床的陌生人竟然熟络地拍拍父亲的肩膀:“阿范,真巧啊!”
“哦,是侬啊,真巧,真巧!”
剩下来是两人机器般的应和:“你女儿也来这儿?”
她母亲的脸色在发青,人家的父亲上身条纹衬衫,下身西装长裤,黑皮鞋,手腕上还有块豪格表。她老公着了件白颜色背心,背心的吊带像松了的裤紧带长出一点儿,打着波浪,挺出个十月怀胎的肚子,下面是一条菜市场十块钱买来的卡其短裤,拖鞋,一双脚白塌塌全是手剥的裂纹。
她在家里看电视时要关照的:“覅剥脚!”口气像她妈。
倒不是真觉得剥脚对伊身体有啥伤害,而是父亲翘起脚,脑袋歪向脚翘的一边,嘴巴和手同时在用力,撅出个拉屎表情,像只被开水烫过正预备拔毛的死鸡,怪难看的。
隔壁床是她认识的第一个高中同学,还是室友,几年以后去了澳大利亚悉尼,七大姑八大姨都在那边,她也马上知道,原来她俩的父亲原本在一块儿工作,改革开放以后,人家很快就跳槽发达了,自己的老爸却越走越往下,从电工一直做到小区门口打瞌睡的保安。
大约是这件事以后,有些岁数的母亲再碰见女儿的数落也支不住:“你爸这辈子就这样儿,侬讲有啥办法?要么拗断!”
她多数时候到这里又打住了,有一回忍不住作了不孝女:“那你怎么忍得住,是我,我早离了!”
“其实我也想过,只有一间房,离了,住哪里?”
原来母亲早就想过。
说了那么多,还没点到夏天的难处,她不能睡大床,得睡沙发;而她的父亲,要睡地板。家里的权威就是这么依次递减,她动不了老妈的床,老爸也别想指望她的沙发。
不过这不是她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或许已经过去。往年夏天一热妈就会用肘戳戳老爸:“做点坏事情吧?”
老爸憋出副苦瓜的表情:“覅做了,万一人家发现!”
“不会,夜里了,谁人来看侬!热死掉了,要么电费侬付!”